听她这么一说,李书吏神色一凛。
他沉默片刻,才平静道:“周铁生前确找过我一次,当时他说做出的弓弩与账目略有出入,怕是哪里记差了。只是后来便不了了之。”
沈镜夷判断着他话里的真假,却不动声色,声音依然沉静,“此事可有记录?”
“有。”李书吏平静得近乎冷漠,“俺监内规矩,工匠核验物料存疑,无论大小,皆需在《物料核验备要》中记上一笔,以备后查。我当时便依规记录了。”
“记录现在何处?可否一观?”沈镜夷即刻问道。
“此事吾不能做主。”李书吏神色平静,声音平稳,“下官职责所在,只管记录保存,无权调阅。沈提刑欲查看,请询监正。”
闻言,沈镜夷转头,给蒋止戈递去一个眼神。
蒋止戈当即会意转身,步履生风地离去。
弓弩院内炉中炭火烧得旺,打铁锻造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苏赢月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她四处看了看,而后指着一处,轻声道:“石头,那边可是茶水房,我能否讨杯水喝?”
石头忙不迭点头:“是,我这就去给苏娘子倒水。”
“你带我过去就可以。”苏赢月道。
“好。”
茶水房看起来很简陋,混杂着茶沫与烟火的气味。
苏赢月四下扫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墙角那块写满杂事的木质水牌上。上面写着“领炭十斤”、“明日洗弓”等粗犷字迹。但在最下方的,却有几行被用力擦拭过,模糊的小字。
她抬步上前,微微俯身凑近,这才看清上面写的内容。
“告?不告?心如沸。”
字迹间透着一股挣扎与决绝,让她心头莫名一紧。
就在这时,端着水碗过来的石头,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行字。
他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碗险些拿不住。
“这、这是我师父的字。”石头的声音颤抖,却又无比肯定,“我师父写字时,喜欢最后一笔拉长,苏娘子你看这个不字的最后一笔,还有心的,绝不会错。”
“当真?”苏赢月眸光一凝,随即压低声音,语气严肃,“石头,此事你暂且藏在心里,对谁都不要提起,明白吗?”
石头虽不明白她为何如此说,但仍用力点点头。
恰在这时,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工匠端着空茶壶走了进来,正要到炉子上续水。
苏赢月不着痕迹地转身,用身子挡住了那块牌子。她眼眸一眨,看着那老工匠缓缓开口,语气温和。
“老师傅,打扰您片刻。我方才无意间看到这水牌右下角有行小字,听石头说,似是周师傅的笔迹?”
话落,苏赢月挪开一小步,露出身后水牌一角。
闻言,老工匠抬眼看向水牌,待看清她手指的地方,提着壶的手微微一颤,脸色也随之黯淡。
他沉默片刻,叹了一口长气,才道:“是老铁头的字。”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痛惜和追忆,“他那几天,总是魂不守舍的,蹲在水牌那角落里,拿着炭笔,写了擦,擦了又写。”
“老师傅,你可知周师傅写的什么吗?”苏赢月问。
老工匠摇摇头。
‘那他可是当时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老工匠立刻四处看了看,而后走上前来,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何止是难事,他是心里揣着一团火啊!”
“有天夜里,他就拉着我,在这门口,”他指了指茶水间外的阴影处,声音愈发低沉,“他问我:‘老哥哥,你说,为了一桩天大的公道,把咱们这蝼蚁一样的命填进去,值不值得?’”
他停顿一下,再开口,声音哽咽,还带着无尽的后怕与悔恨。
“我当时、我当时吓坏了,我只劝他,‘老铁头,莫要犯傻,咱们微末小民,命比纸薄,天大的公道,能有咱的饭碗要紧吗?莫要强出头啊!”
老工匠老泪纵横,“我、我要是早知道他会被人害了,我当时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该问个明白,是我害了他啊!”
再看石头,早已听得泪流满面,紧紧咬着嘴唇。
老工匠看着苏赢月,突然跪下,凄声道:“小娘子,我知道你和沈提刑,是来查老铁头的死因的,你一定要找出真凶,还老铁头一个公道啊!”
“老师傅,你起来。”苏赢月连忙俯身扶起老工匠,“你不必如此,我们也定会查出真相的。”
“只是有一事相求,还请老工匠不要对他人说起周师傅在水牌留字一事。”
“不说,不说,我谁都不说。”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便拎着水壶走出茶水房。
苏赢月又看了一眼那模糊的字迹,这才走出茶水房,回到沈镜夷身边。
沈镜夷看了她一眼,她微微颔首。
他这才移开目光。
这时,蒋止戈也快步返回。他看向李书吏,清晰道:“李书吏,监正有令,此案关乎军器监清誉,命你尽心配合沈提刑,凡有查询,务必据实以告,无需再禀。”
闻言,李书吏立刻侧身抬手,“沈提刑请。”
穿过各式兵器制作院落,越往里走,工坊的嘈杂声越弱,到了架阁库所在的院落,便彻底安静下来,甚至可以说清冷。
苏赢月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其上挂着一把硕大的黄铜锁。
下一瞬,便见李书吏从腰间取下一串沉甸甸的铜钥匙,他在钥匙碰撞中捏住其中一把,插入锁孔。
随着“咔哒”一声,铜锁便打开了。他双手用力,缓缓推开了那扇木门。
苏赢月跟在沈镜夷身后,抬步进屋,只见一排排高耸至顶的柏木架阁,架上分门别类,密密麻麻地码放着无数卷宗、册簿与札子。
她无意间瞥向斜前方一个木架,恍然间一个白色人影一闪而过,她猛然出声,“谁在那?”
沈镜夷立刻看向她,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温声询问,“怎么了?”
“我、我好像看到一个人影。”她指着那处书架道。
话落,蒋止戈已快步走过去查看,过了一会儿,他手拿着一件衣衫和一个信封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和凝重。
“我仔细看了,并未发现什么人。”他说着举起手中的白色衣衫,“只在地上看到这件衣衫。”
接着,他伸手递给沈镜夷一个未封口的信封,“衣衫之下,放着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