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书吏却像被烫到般,猛地低下头去。
沈镜夷没有再问,继续抬步向前走去。
随着弓弦的低沉嗡鸣,刨刀刮削木头的沙沙声传入耳中,便到了场地宽敞的弓弩院。
院内声响嘈杂,工匠们见他们进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翘首张望。
李书吏快步走到工匠面前,抬手安抚,“诸位不必惊慌,这是名满汴京的沈提刑。此行前来是为询问周铁之事,大家将自己知道的如实告知便可。”
话落,一个年逾五十、皮肤黝黑,身着褐色短打的工匠连忙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快步走过来。
他躬身道:“小人杨诚,是此处的都料。不知沈提刑要问什么,小的们定知无不言。”
“杨都料,不必多礼。”沈镜夷语气平和,开门见山,“听闻周铁生前在此处校验弓弩?”
杨诚面色一黯,“是,周铁是院里最好的校验匠,他这一走……”
“他近日可有何异常?与何人往来?”沈镜夷道。
“异常?”杨诚仰头,“周铁生性善良,就爱琢磨手艺。”
他稍顿一下,“不过,前几日他确实跟人红过脸。”
“哦?”沈镜夷眸色一凝,“何人?”
杨诚指向不远处一个正在给弩机上弦的壮实工匠,“就是他,张莽。”
他叹了一口气,“也不是啥大事,就是为了一批弩臂的用料,周铁说木质有瑕,张莽说他吹毛求疵,耽误工期,两人就吵了几句。”
沈镜夷对蒋止戈使了个眼色。
蒋止戈会意,当即抬步走向那张莽,“前几日,你可与周铁有过争执?”
张莽直视着他,梗着脖子道:“是,那老周头轴得很,非说弩臂木材有瑕,要俺返工。这不是耽误工期吗?”
“可俺吵完就后悔了,当晚就请他喝了酒,这事好多人都看见了。”
一旁工匠纷纷点头。
这时,石头红着眼,激动地指着他,“你会说,那晚师父回来,说根本没喝你的酒。”
“他说,他说嘴里苦得很,什么味道都尝不出,连你递的炙肉都咽不下。”
此言一出,张莽怔愣一瞬,随即点头道:“是是是,他还说俺买的酒不好,俺当时只当他还在生气,心里直可惜白费了俺的酒。”
在张莽说完,苏赢月目光四处扫过,见一个年轻工匠正心神不宁地频频望向这边,手中弓弰打磨都慢了下来。
苏赢月当即走向他,声音温和,开口问道:“这位小郎君,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
年轻工匠有些慌乱。
“这是刘安,有时会同我一起给师父打下手。”石头道。
苏赢月拿起他身旁已打磨好的一个弓弰,指尖抚上,光滑如玉,轻声赞道:“刘小郎君手艺真好,这弓弰打磨得这般润泽。”
刘安听见夸奖,耳根微红,局促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低声道:“是、是周工匠手把手教的。”
他稍顿一下,神色哀戚,“旁的工匠都藏着掖着,嫌俺笨。只有周工匠不嫌,总说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得多教,才能有人传下去。”
他话音未落,苏赢月就见周围几个工匠不自在地挪开脸。
石头死死咬着嘴唇,眼睛又红了。
刘安看了石头一眼,也红了眼,“我早就在心底把周工匠当我师父了,可我还没告诉他,他就……”
苏赢月心中也是一沉,片刻后,才缓缓道:“周工匠都是怎么教你的?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刘安声音哀戚,“师父、师父他每次校验前,都要先用湿布净手。说、说手上有汗,会损了弓弦。”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前日师父校验完那批要送走的弩机后,脸色很不好,一个人在纸上画了好多奇怪的记号,嘴里还念叨、念叨着什么不对,数目对不上。”
“数目不对?”苏赢月声音一凝,“刘安,你可知他指的是何数目?”
刘安摇头。
苏赢月当即看向张悬黎,凑到其耳边低语几句,张悬黎就又再次离开。
她这才又看向刘安,“那周工匠校验时,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或规矩吗?”
“师父校验,”石头插话道:“师父校验同大夫一样,必先‘望、闻、问、切’。望其形制,闻其弦音,问其用料,最后才上手拉切,感受力道。他常说,‘器若有灵,必诉于声’。”
苏赢月微微颔首,很是认同周铁之言。
她目光转向刘安,继续问道:周工匠同你一块时经常喝水吗?”
“喝的。”刘安点头,“尤其最近,师父每日都觉得渴,要喝很多水。”
苏赢月点点头,“好,你继续打磨弓弰吧。”
她转身走回沈镜夷身边。他还在询问杨都料。
杨诚:“周工匠最近干活时常打不起精神,还总嚷着口渴,水囊不离身。我有一次还瞧见他挽起裤腿时,脚踝有些浮肿。”
他稍顿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张了下嘴,又很快合上,目光也朝李书吏瞥了一眼,双手更是搓着衣角。
不等沈镜夷说话,那李书吏立刻皱起眉头,脸上带着一丝不悦,语气平和道:“你看我作甚?想说什么说就是了。”
杨都料被他这么一说,更是惶恐,连忙躬身道:“小人只是、只是想起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镜夷目光在他和李书吏之间逡巡,最终定在他脸上。
“就是周工匠为人向来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前几日,因一批箭簇的数目问题,他曾与监内陈书吏在库房外有过几句争执,那动静,着实不小。”
他稍顿一下,又补充一句,声音却低了下去,“不过,想来也只是为了公事,寻常口角罢了。”
沈镜夷看向李书吏。
李书吏看了他一眼,神色平静,语气平直道:“我有所耳闻,但未实见。但想来二人皆是为公务尽心,偶尔意见相左,也是常情。”
“冒昧一问。”苏赢月倏然开口,“不知李书吏在监内,具体负责何事?”
李书吏并未看向她,只平静道:“皆是些琐碎之事,不足为道。”
苏赢月毫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想必抄录、归档各类兵器物料清单应在汝职责内吧?”
李书吏点点头。
苏赢月与沈镜夷目光对一下,才又看向李书吏道:“李书吏,方才我听闻周铁生前两日,曾念叨说数目对不上。”
她稍顿一下,“你既掌管文书档案,可知他所说的是什么数目?监内可有此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