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可以让他恨我。”言攸索性闭眼,任泪滴滑下,“但是天底下,最不希望阿彧恨我的,就是你。我知道,爱我的这两世你都很苦,所以分开才是最好。倘若你比我先去,我答应,为你殉葬。”
“而倘若我早早离世,你就……忘了我吧。”
话到最后,声音低到听不清楚了。
褚昭紧抓着她后背的衣料,苦苦挽留,“是因为参商的离开吗?”
言攸吸了吸气,尽可能压抑喉咙中的颤声:“我早就想,只做我自己了。多少年前,你骗我回京,你问我拿什么换,我用我的全部,换他们平安,可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不想余生都是当年的交换和附庸……”
“我那时就是气你不辞而别!我没有,我没有想苛待你半分,你明明可以说我坏,说我恶心,却偏偏选了这套说辞,说什么交换,我不想换,不想到此为止,不想……”
褚昭被她捂嘴,她掌心黏腻的一片,是他的呼吸和泪痕。
褚昭拉开她的手,继续道:“我把参商找回来,我们再和从前一样不好吗?”
“不好。”言攸开导着他,“陛下是聪明人,难道两辈子都还没看清吗?得到和放手,究竟怎么选最有益。”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
是,他看清了。
只是看清了不等同于就能够毫无芥蒂地撒手,他还是想要拼尽一切去留她。
看她即将奔向自由,笃定她再也不会回头。
言攸将他的头纳入怀中,宽慰良久。
一夜灯火飘摇。
雨丝斜飞,似乎透过泥瓦木板,吹进宫阙,淋湿了两个寂寞的人。
“清和……”
“褚明霁,别让我再恨你了。”
*
“母后,你要去哪里?”小褚彧拉着她的衣摆,恋恋不舍。
言攸蹲下来,对他道歉:“阿彧,是母后不好。母后要去救济难民,为阿彧积攒功德。母后不会忘记你的,也……不会忘记你父皇,不会忘记傅贤妃……”
小褚彧见她仍旧漂亮的面孔与微白的头发,好生割裂,心里闷闷的。
“阿彧不怨母后,父皇说,母后先是自己,才是父皇的发妻、才是阿彧的母亲,但是母后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遇到危险,一定要回皇宫。”
稚童的眼神清澈明亮。
而褚昭则逃避言攸的目光。
“好。”
“阿彧、明霁,我走了。”
“年节再见吧。”
她这么说,至少还能给他们留点念想。
褚昭亲眼见证她轻装简行,走出西华门,身影穿过那一面,渐行渐远渐成一点,他终于无法遏制伤怀,抛下小褚彧,抛却帝王威仪去追赶一个瘦弱的女人,年轻时的执拗再度沸腾,几乎要烧穿他的灵魂,痛不欲生。
“清和——”
“啊——”
“一定要、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清和……”
“……”
风刀看老少年,他的声音变得嘶哑沉痛,呜呜回响,只将自己一个人圈禁在苦楚中,没换回清和一记回眸。
踏出皇宫,用尽言攸生平的力气。
她仓惶地抬手擦去对此地的留恋之情。
爱人、亲人、仇人……该离去的都离去吧。
孑然一身的,是她的新人生,她最想做的,就是先回故土看看。
参商应该已经与薛疏见过了,往后他们父女如何相处,与她的关系也不大了。
言攸自知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对不起……”
“我对不起你们……”
宫门落钥,截断多年的恩恩怨怨。
褚昭回看这里,每一处都残余她曾驻足的痕迹,这些记忆成为凌迟他的锋刃,剥得他鲜血淋漓。他又哭又笑,既喜也悲。
分开也好,至少不是死了,至少远在天边还有生生不息的念想。
凤去梧僵。
褚昭在栖梧宫枯坐,若不是褚彧来见他,他当真要浑浑噩噩,不辩曦夜。
“父皇,母后年关就会回来,父皇不要太难过。”
小褚彧懵懵懂懂,只能拙笨地重逢莫要难过。
言攸撒的谎,他总能一下子看穿。
……
这一年年关,她没有回来。
言攸与几个墨家游侠在南方接济贫弱,当年的燕子巢倒了,如今又建起一个。
燕子,她也见到了。
令狐微不孚她的期望,不忘墨家祖训,唯独在改口一事上,是个犟种。
“钜子,不用你来后厨的。”令狐微擦了擦沾着水迹的手,想要将她推出厨房。
言攸:“逢年过节的,哪能只让你们忙碌。唉?我去烧些水吧,给你们暖暖手。”
她也晓得自己厨艺不精,可至少烧火还在行,能和大家热热闹闹过年,很开心。
至于玉京城皇宫里,应该是宫宴盛大,花火绚烂,再怎么也不会冷清。
黄昏后下起一阵小雪,楼里年轻的男女出去赏雪了,言攸则在灶膛边打下手。
“钜子,烫,我来吧。”
那碗汤冒着腾腾热气,端上了桌,饶是令狐微说自己皮糙肉厚,也被烫得变了面色,宣嫽和她禁不住嗔笑。
墨家人围坐在桌前,欢颜笑语,席间没有一个人提起言攸钜子的家事。
他们都是生性向往自由的。
过去的那些年,言攸还以为宣嫽和令狐微早就出双入对,没想到都止步友情。
言攸终究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前世的丁点,包括令狐微。
和燕子,其实就是有缘无分。
像褚昭那样蛮不讲理的,不管是正缘还是孽缘,抢到手了就好。
做皇帝的,真是百无禁忌,连别人的发妻都抢。
但是言攸彻底看开了,有缘无分那始终就是不合适的,何况她觉得自己早已不年轻了,还谈什么风花雪月?
他们是友人,胜似亲人,有着同样的理想抱负。
当情爱的冲动褪去,留下的才注定长久。
几个人打赌,做了一批机关鸟试验,看它们能飞到何处去。
“假如能飞回玉京,我就回去看他们。”言攸如是说。
他们看着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
宣嫽拆穿她:“你想留在这里就直说,别非要与我们打赌。”
令狐微则说:“万一真有一日,机关鸟能跨越州县呢?”
言攸视线渐渐模糊,凝着远天的一点,当那一点消失不见,她的眼眸也失去焦距。
“会有那一日的。”
“至少我死后,还是飞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