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错是参商的新名字,新的人生。
为什么取名为“错”,是参商固执相求,是她承认自己成为父皇母后的孩子是一段错,但她倍感幸运,得到这些年的爱。
正因得到这些,她注定是个向内丰盈的坚强的姑娘。
参商没有怪褚昭,当然也没有怪薛疏,怪言攸。
这一年,她终于鼓足勇气向言攸问了真相。
也是这一年,褚颢告诉她,他的接近另有所图。
同样在这一年,参商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舍弃现在的尊荣,让人生回到正轨。
参商说:“母后,商商已经懂了,懂得怎么做一颗棋子。”
言攸舍不得让女儿涉险,然而参商有她必须坚持回报的用意。
褚凛惨淡扬笑:“所以,你是说你的女儿没死,那你一直在装疯?”
言攸抚鬓,乌发间几缕银丝,任谁看她当初一朝疯癫都不会相信是假的。
裕王妃不止一次看过她。
言攸乜看着乱臣贼子,又叹笑:“我确实疯了,不是装疯。”
为了让这一局够真,她必须疯,必须和褚昭反目。
所以她喝下了那药,终日神志恍惚。
她白了头,蒙蔽众人视听,宫里宫外都认为她是成日只会唤长公主名字的疯妇。
“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
褚凛闻言,笑容更甚更苦。
他早该想到这个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
“你,的确是个疯子哈哈哈哈……”
“言清和,你说你图什么?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你不是恨褚昭吗?你恨他为什么不一早杀了他!”
“你这辈子,到这一步了,你也屈服了?顺从了?唯他是从了?”
“我当初可真是看走眼了。”
言攸对他的轻蔑置若罔闻,她道:“可我从未看走眼,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个怎样的人,所以从未有一日敢信任你。在这个位置这么多年,我帮衬着褚昭提防你,你迟迟不反,不是真的向命运屈服,只不过是还在等时机。”
“裕王殿下,是你说的‘情义皆可抛’,若你还能看清自己,不会有一日恶寒吗?蛇蝎心肠,伤人伤己。”
褚凛满不在意,“我有错吗?我只不过是看得淡一些。”
言攸沉吟片刻,道:“所以你也全然不顾你的长子了吗?你到今日都是为你自己,又思虑过亲眷的下场?”
褚凛不回答她的话了,轻轻阖眸,侧对着审讯之人,释然请罚:“输便是输了,请赐鸩酒,死后要分尸还是要示众,随你们去。”
“……”
他这般油盐不进,毫无悔改,让言攸觉得此行是浪费心力。
“你能近一些,再让我看看吗?”褚凛又唤住她。
言攸脚下一顿,再听他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她还是心有顾虑,隔着铁门蹲下,这时褚凛已经转过来,与她面面相觑。
他喟叹:“十几年前,我在行止学宫看你受欺,选择放任那些贵族子弟辱你,倘若当年我为你荡平欺侮,你会选择扶我上位吗?”
言攸的思绪被他强行带回十几年前,最晦暗的时刻。
她笑笑,决然否认:“不会,一来,你会选我的杀亲仇人,我与你利益相左;二来,你对谁都是利用,弃人者,人恒弃之;三来,你要信命。”
褚凛倏地哀语。
“你说,人这一生图什么?”
“爬得再高,也犹如蜉蝣,不及天阙。”
“言清和,这样有意思吗?”
“……”
言攸在他接连的发问中退出地牢,甬道里透不进光,黑暗给予人无限的迷惘。
人这一生啊……
在走向坟墓的这一生,图什么?爱吗?恨吗?还是权势、富贵?明明入了棺椁,就没有什么是永恒。
有仇,冤冤相报何时了?
有情,又不能朝朝暮暮亘古不改。
她是真的想在那时杀了褚昭,可是她不能够下最后一刀,精神被折磨着,最终落成割向自己的失控,对又爱又恨的人进行补赎。
她该去看一眼褚昭,已经好多天没有见他了。
……
一屏之隔,褚昭出声叫她上前。
如今已经性命无虞,他恢复得很好,只是唇色仍苍白,惹人怜悯。
褚昭在灯下看书,又放下书看她。
言攸声色从和,对他下跪谢罪。
十余年夫妻,相对无言。
褚昭捂着伤处,艰难挪向她。
“其实,今生够长了。”这一句是他的肺腑之言。
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还能心平气和谈往后。
言攸哽塞道:“陛下……自当千秋万岁。”
褚昭看着她腕口愈合的伤疤,“你想杀我,但是又亏欠我。”
褚昭也跪在她身前,“这么多年,你妥协了,我也妥协了。你还恨我,又不单单是恨我,我这个人对你总归是意义独特的。你的人生都是围绕着我。我也真是自私,圈住你这么多年。”
“但是清和,你有没有哪一天,就一天,是心甘情愿地留下。”
“我已经不年轻了,只窃喜那最好的年岁都和你在一起。即便你从不开口从不期盼什么独宠六宫,我也愿意六宫形同虚设,为你自作多情。”
言攸手掌贴地,垂首贴于其上向褚昭叩礼。
她嗓音淡淡:“承蒙陛下厚爱。”
褚昭任她继续拜倒,问道:“你还恨我吗?”
她果断答:“恨。”
褚昭攥了攥指头,又问:“你还爱我吗?”
她也坦然应:“爱。”
褚昭的拳头松开,触着她发顶,捻着那几缕白,痛惜难言。
“那你想留下,还是离开?”
言攸委婉道:“我已经做了十余年皇后了,又曾是墨家后人,我,也有想做自己的那一日。”
“那阿彧呢?”褚昭眼眶湿润,潸然哽咽。
这一问,让言攸沉默了太久。
她抬起头,眉眼沧桑,“我为参商停留多年,是因为她不是你的孩子,我怕你会心存芥蒂,在我走后,让她落得我年少时那样的下场。而阿彧是你的太子,是一国储君,你会赋予他责任,也必当倾尽所有爱护。”
褚昭喘不上气。
他克制不住颤抖,指骨缠上她的手臂,言攸慷慨地回报他,在他视线不及处无声流泪。
褚昭:“你觉得……这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