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头一回来魏国公府,但傅鸣既已言明,魏国公近日告假,陪畏寒的夫人及家眷往昌平小汤山的温泉别业小住去了,府中并无长辈。
傅鸣还特意叮嘱她不必赶早,自在些就好。
既如此,陆青心下松快,横竖是去见傅鸣,那些场面上的虚礼与过于繁复的妆饰大可省去,便只挑了身舒适又不失体面的常服,从容出了门。
一路上与陆松说说笑笑,不觉间马车已缓下。车夫在外恭敬禀道:“姑娘,公子,魏国公府到了。”
陆青应了一声,随手撩开车窗纱帘一角。
巍峨轩峻的国公府正门,连同门前那一片空旷肃穆的场院,全然撞入了眼帘。
京师素有“东富西贵”之说,顶级的勋贵府邸,多聚于皇城两侧。以千步廊御街为界,武安侯府在东,而魏国公府,则坐镇于西贵之首的大时雍坊。此地紧邻承天门,五军都督府、通政司等中枢官署罗列其侧,府邸坐落于此,已不止是富贵,更是身处帝国权舆中心的昭示。
陆青远望时,但见连绵高墙、沉郁黛瓦,气象凝如山岳。此刻车马停驻,真真切切立于门下,那无声的威压方如有实质,沉沉覆顶,迫得人呼吸微微一窒。
姐弟二人下了车。陆青站定,目光缓缓抬起。
眼前是三间五架的朱漆金钉大门,规制已是人臣极致。中门紧闭,唯两侧门扉洞开,门上兽面锡环森然如睥睨。一百零八颗鎏金铜钉纵列其上,在冬日淡阳下闪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门楣之上,高悬玄底金字的巨大竖匾,乃太祖高皇帝御笔亲题——
“敕建魏国公府”。
六字铁画银钩,笔力沉雄如铁,筋骨开张,转折处锋芒似剑戟交错。历经百载风雨,金漆虽已斑驳黯淡,然墨迹筋骨间吞吐山河、裂石崩云的开国天威,却仿佛穿透岁月,破匾而出,直迫眉睫。
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筋肉贲张,目若铜铃,凛凛生威。而石狮之后,巍然矗立的,是一座青石“棹楔”——
两根高逾两丈的八角石柱,以整块色如玄铁的“艾叶青”石雕成,柱顶各踞一尊瞠目昂首的螭首。二柱之间,一道青石额枋相连,正中嵌着一方色若凝脂、润如墨玉的极品青金石匾。
匾上,以阳文深刻、填以金漆,赫然是太祖皇帝御笔亲书的四个擎窠大字:
“敕建勋府”。
棹楔,乃是朝廷旌表勋臣巨功之最高礼制。大贞开国,敕建府邸的功臣不知凡几。然蒙殊恩,在府前立此“棹楔”,并赐额“敕建勋府”者,唯追随太祖开疆拓土、立下不世之功的六位公爵而已。其后百年,纵有泼天富贵,亦无人再得此殊荣。
至此,文官落轿,武官离鞍,已成铁例。
这是一道用赫赫战功、丹书铁券与百载光阴共同熔铸的界碑——
它沉默地矗立于此,承载着踏碎山河、重定乾坤的开国意志,铭刻着与国同休、亘古不移的勋臣法则。
傅鸣早已静立于侧门旁等候,见陆青下车凝望,缓步上前,温声道:“给你备了青帷小轿,可要乘坐?”
陆青仰头,目光再次掠过那方“敕建勋府”的青金石匾,缓缓摇头:“我走走便好。”
傅鸣微微一笑,侧身引路:“好。”
沿着府内中轴御道缓步而行,陆青面上努力稳住恰到好处的沉静从容,心底实则波澜涌动。
她自是知晓魏国公府门第极高,但直至亲身从这巍峨的“棹楔”下穿过,仿佛有无形的、混合着铁锈、烽烟与旧纸陈墨的凛冽气息,穿透百年时光,沉沉地压上肩头——
那是由历史尘埃、铁血荣光与森严等级共同熔铸的厚重,令人屏息。
武安侯府亦是军功起家,可自祖父辈起便渐离沙场,在京师锦绣堆里养出了一身富贵圆融。侯府内处处雕梁画栋,精致婉约,若说那是战功褪去血色后,供人赏鉴的“勋贵范本”;那么魏国公府,便是战功从未褪下的、犹带体温与伤痕的“帝国甲胄”。
前者是“富”。
而后者,方是融入骨血、与国同休的——“贵”。
此刻,陆青真为自己当初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赞叹!
初来京师时,还曾想过若傅鸣挡了她的路,她便豁出去,定要叫他也不好过。
唉——
陆青幽幽叹气,下意识低声喃喃:“好在傅鸣不是我的仇人,否则我只能与他同归于尽了。”
“你说什么?”傅鸣行至她身侧,见她时而惊叹,时而蹙眉,带着一丝担忧问道:“可是觉得府中气象过于沉肃,压得人喘不过气?”
陆青按下心中震惊,面上仍是一派无可挑剔的沉静,抿唇微微一笑:“沉肃里透着的,是百年的底气与威仪。魏国公府,果然当得起‘霸气’二字。”
陆松忍不住笑着插话:“长姐说的是。我头次来,亦是这般觉得,大气磅礴,心生敬畏。”
傅鸣眼底染上笑意:“能得你一句‘当得起’,便是最好的赞誉。走吧,外头风大,进屋里说话。”
魏国公府庭院开阔,青砖墁地,缝隙间茸茸浅苔洁净如洗。庭院不植奇花,唯左右各立一株百年银杏,此时节满树金黄,璀璨如两柄擎天的华盖,筛下满院碎金似的光斑。
傅鸣抬手指向银杏:“这两株是祖父亲手所植,算来已逾百年。如今枝干之粗,我与二弟合围尚不能及。”
陆青举目四顾,但见庭院疏朗,除几丛兰草与剑麻点缀墙隅,便无他物。兰叶秀劲,剑麻挺拔,俱是经霜不凋之物。她目光落向院中一方活水池,池水清冽,可见数尾青灰色大鲫悠然摆尾,不由赞道:“府上气象,果然与别家不同。不尚奇巧,但求骨力。”
傅鸣负手而立:“京师勋贵,多是南迁之家,崇尚南风。其家园亭,好堆奇石、引曲水、植繁花,求的是‘三步一景’的柔雅精巧。傅家自太祖时起便常居北地,惯了这开阔疏朗。祖父常说,庭院如人,贵在筋骨。能经风霜,方见气象。”
他侧首看向陆青,声音低了些,却清晰入耳:“这园子如今是北地气派,质朴了些。将来...你若惦念江南景致,我们可另辟一隅,依你心意栽种。你喜欢的,便是最好的。”
陆青早习惯傅鸣掺着蜜也掺着沙砾的直白,她抬眸,迎上他目光,唇边笑意清浅,如院中银杏叶隙漏下的光,有着扎实的暖意:“银杏很好。经冬不凋,历久弥坚。我...很喜欢。”
穿过垂花门,游廊深深。廊下悬着的青铜风铃,铃舌系着褪色的五色丝绦,风过时叮咚清响,不显嘈杂,反衬得庭院更静。游廊尽头,豁然开朗,一处极为轩敞的厅堂映入眼帘。
堂前高悬一匾,上书“忠慎堂”三字,字迹端正刚劲,力透匾心。
五开间的格局,轩敞开阔,抬梁式的架构,让数根粗壮的深赭色横梁裸露于顶,筋骨嶙峋,撑起一片令人心生敬畏的高阔。地面一色铺着一尺见方的水磨金砖,岁月打磨,光润如墨玉,沉沉地映着上方梁木的赭色与自高窗落入的天光。
陆青的目光,瞬间被厅堂正北墙面上所悬之物吸引——
那是一幅几乎覆盖了整面墙的《江山万里图》。
笔墨酣畅淋漓,峰峦如怒,江河奔涌,大贞疆域历历如在目前。其磅礴吞天地的气势,竟让这高阔的厅堂也显得逼仄了几分。画轴两旁,一副紫檀木刻的楹联,字填石绿,静默如渊:“铁甲曾销边塞月,书香犹护故园春”。
傅鸣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响起,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沉静:“此《江山万里图》,乃第二代魏国公随太宗皇帝北定大漠、勒石燕然后,据实勘舆,亲笔绘就。”
他指引陆青看向画幅一角,那里钤着数方朱印,最上方一枚,朱砂殷红如血,赫然是太宗的鉴赏御玺。
“此图绘就时,”傅鸣的目光掠过图上奔腾的江河与巍峨的关山,声音里含着开国勋戚后裔的慨然:“眼前万里江山,皆是我朝铁蹄所至、王化所披之地。百年沧桑,星移物换。如今再看,这图上的疆界,有些地方的名字虽已湮没于故纸,其地其民,却早已是我大贞山河,不可分割。”
一侧的多宝阁上,琉璃罩内,供着一领残破的玄色铠甲,甲叶扭曲,布满刀箭深痕,沉黯如铁。
“这是首代魏国公冲锋时所披。”傅鸣温声解说。
见陆青目光凝注,驻足细观,他心下那最后一丝悬着的气,悄然落定——
她眼中是震撼与了然,并无半分畏缩与不惯。
这肃杀之气,她竟全然接下了。
“箭镞刀痕犹在,”陆青低语,心中涌起对铁血峥嵘岁月的凛然敬意,“听闻府上祖辈曾三度北伐,犁庭扫穴,其中漠北连环六战,皆传捷报,铸就不世功勋,最终奠定漠北百年太平。今日见此甲,方知何谓‘一寸山河一寸血’。”
那铠甲上的每一道裂痕,都像一声沉寂百年的嘶吼。
傅鸣心下熨帖,眼底漫上笑意:“家中祖训,历代魏国公必亲历沙场,不可困守京师,做安乐公。”他声有千钧之力,“唯有亲身立于边疆烽燧之上,方知脚下每一寸土、身后每一缕炊烟,皆需以血肉筑墙,誓死守护。”
一旁的陆松听得心潮澎湃。他挺直脊背,望向陆青,眼中燃着灼热的光:“长姐放心!武安侯祖上亦是马背挣来的功名,这腔血气从未凉透。侯府的将来,有我。我必不负祖辈荣光,重振门庭!”
少年眼中光芒坚毅,如火如炽,陆青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傅鸣抬眼瞥了下更漏,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想必你们也饿了吧。今日便宴设在忠慎堂旁的暖阁蕴梅轩,咱们...现在过去可好?”
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陆青自然接话:“好呀。”她边走边顺着话头随口道:“其实就咱们三人,不必专设宴席那般隆重,随意些反倒自在。”
陆松扫过傅鸣不自然的神情,直率问道:“傅大哥这般安排,蕴梅轩里...莫非还有别的客人?”
傅鸣看向陆青,神色间略有一丝局促:“陆青,其实...今日不止我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