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一踏入摇光的小院,陆青便如一阵带着暖香的风卷了过去,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手臂收得紧紧的,声音满是雀跃与激动:“沈寒,你竟然真的找到了!太好了!”
接着便是薄薄的、亲昵的嗔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来找我?”
随即眼波忽地一转,那点嗔怪化作了狡黠灵动的笑意,语调扬得高高的,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哦——哦——某人是深夜直奔许大人府上去了。”
她故意顿了顿,学着说书先生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品评:“啧啧,此事嘛,可谓思虑周详,判断精准。然则——”她拖长了调子,笑靥如花,“这究竟是危急关头下的冷静决断,还是有人...心之所向,身之所往呢?”
“要我说呀,”陆青扳着手指,一本正经地数落,眼中却光彩流转,“沈寒的胆子是越发大了,月黑风高也敢去叩御史家的大门了。”
她语速飞快,字字清脆,像一把琉璃珠子洒落在玉盘里。
沈寒被她这一连串的话砸得扑哧”笑出声来。
难怪溪雪说话如蹦豆子,真是什么主子,带出什么丫鬟。
瞧见陆青眼眶下微微泛红,这丫头定是背着她偷偷哭过了,沈寒指尖轻轻一点她额角,语气却带了些许调侃:“我这胆子也是随了你。某人连‘放火’都敢,我不过是‘趁夜送信’,又算得什么。”
陆青一笑,眼底那汪泪光晃了晃,反倒更明亮。
摇光将站在院中的二人拉进暖阁,递上两盏温热的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瞬间泛红的眼睫。她稳了稳声气,声音轻而郑重:“沈妹妹,这声‘谢’字太轻。家父若在天有灵,得知终有沉冤得雪的一线天光,亦当瞑目。”
沈寒握住她微凉的手,目光澄澈而坚定:“姐姐,罗大人清正,我父亲亦一生抱憾。如今机缘已至,非我一人之功,而是我们该当同心之时。”
她话锋随即转向凝重,“前次朝会,陛下才驳了翻案之议。此刻若再公然提起,恐陛下疑心许正执着过甚,反生抵触。故而此番,他欲先上道密折,将罗大人亲笔信与那东宫残片之事密奏御前,先探陛下口风。”
“虽说此事做得机密,但这两日坊间,已经兴起关于你的流言。”沈寒眸中带着担忧,“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散播流言损你清誉是表,真正的矛头,定是指向裕王殿下。姐姐务必当心。”
昔日的摇光阁主,多少人掷千金以求一见而不得。如今逮着机会,酸水与唾沫齐飞。
——“什么清冷仙子?不过是替她那贪墨的爹,寻个登天的梯子!”
——“今日赵王,明日裕王,端的是左右逢源,东边不亮西边亮。”
——“将京中公子哥儿耍得团团转,片缕不沾身,原是在这儿等着皇子呢!”
——“待价而沽,真是好手段!”
——“从前是咱们猪油蒙了心,银子打了水漂,全给人垫了攀龙附凤的台阶!”
——“原以为是个庸脂俗粉,不想是个画皮的高手!”
窃窃私语汇成潮,嗡嗡营营。便是顶好的说书先生,也编不出这般曲折又恶毒的戏本。
陆青不屑一顾地嗤笑:“定是温恕那孙子干的。散播谣言、鼓动人心,他可是行家里手。”
如今在她口中,已不屑以“老狗”相称——
那简直辱没了狗。
直接降辈到“孙子”,都算是给他脸了!
摇光忍俊不禁,笑声如银铃轻扬,叮叮咚咚敲在廊檐下,只是笑意未及眼底,便化作了深重的哀戚。
“能为家父洗刷冤屈便好。”
她声音轻如叹息:“家父一生,把‘清白’看得比命重。即便锒铛入狱,他在阴暗潮冷的诏狱里,最撕心裂肺的,也不是自身将死,而是江南水患后,那数万等不来救命银、在绝望中死去的百姓。他毕生信念,便是以身为堤,护民安康。可最终,却溃于一句构陷的‘贪墨’。这污名...比杀他千次,更让他痛苦。”
“他常说,为监察御史,一身硬骨可碎,但清名不可污。”
是啊,一生清贫,两袖清风。最终击垮他的,是他想以身为堤去守护的百姓,那口唾在他脊梁上的“贪官”的唾沫。
两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她交叠的手背上。
“幼时追随殿下,他应允过我,若有机会,定为家父讨还清白。”摇光抬袖,极快地拭了下眼角:“后来在江南受训,咬着牙学那些机巧暗事,也是想着...有朝一日入京,总能离真相近些,总能帮上殿下,也...帮上自己。”
她看向沈寒,目光清亮如洗,“如今好了,密信在手,父亲沉冤得雪有望。这是沈公在天之灵庇佑,亦是妹妹你心如明镜,方能拨云见日。”
沈寒用帕子为她拭去眼睫上将落未落的湿意,默然片刻,方低声道:“姐姐心愿得偿,本是天大的好事。可...”她目光微凝,望向窗外沉郁天色,“事未成,名先动。你已站在风口浪尖了。”
摇光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那些流言蜚语,伤不了我分毫。我只是...”她侧过脸,望向院中那株在寒风里依旧挺立的玉蝶梅,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怕此事若有不谐,会连累殿下清誉。”
沈寒与陆青对视一眼,彼此眼中是同样的凝重。
“我们更忧心你,”陆青声音里压着焦灼:“姐姐清楚,一旦重启翻案,你便是板上钉钉的罗影——罗大人的孤女,再也不是那个可自由随性的摇光阁主了。”
沈寒颔首:“此案关乎天威、朝局与史笔,翻案之事,许正与殿下自会费心筹谋。你人在江南,与在京中,于大局并无二致。”她话锋一转,语气沉沉,“可你若留下,便是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那谣言不仅是刀,更是淬了毒的针,如今坊间已有毒语,说你为父翻案是假,攀附皇子是真...我们忧心,届时,殿下如何能保全你?
温恕此计甚为毒辣,将一桩朝堂公案,拖入男女私情的泥潭。届时,无论翻案成败,裕王都将被诋毁为‘惑于美色’‘因私废公’。而摇光的存在,就会成为刺向他的最毒匕首。”
摇光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眼底最后一点水光已敛去,唯余一片清亮的坚定。
她伸手,将沈寒与陆青的手一并握住: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她声音轻柔,却如磐石,“我留下,不全为殿下。我若此刻走了,与畏罪潜逃何异?岂非坐实了那些‘心虚’、‘攀诬’的谣言?”
她目光扫过二人,带着恳切与决绝:“我留在京师,站在光天日下,罗影才是一个活生生的、无所畏惧的苦主。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着,罗家的女儿,在等,在争这个公道!”
她唇边漾开一抹极淡、却暖意融融的笑:“自然,我也存了私心...殿下行至山重水复处,我实在,想陪着他。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离京的退路,我已同殿下议定。若过了年关,朝局仍无转圜...我便南下。”
陆青叹气,伸手扯了扯摇光的袖袍,难以理解:“唉,你就是舍不下裕王殿下。一个男子罢了...他就那么好?好到让你连自己的安危都能搁在后头?
摇光并未羞赧,反而绽开一个极温柔、却也极清明的笑。
她看着陆青,目光澄澈如秋水,坦然道:
“陆妹妹,自我识得殿下,他是我此生见过的,心性最正、谋略最深、胸襟最广的男子。殿下一路行来,如山岳不移,这份定力与气度,令我倾心。我信他,不止是信他待我的心,更是信他所行之路,所谋之政。”
“我更深信,他将来,会是一位不一样的明君。”
她眸光沉静,声音轻柔,却带着洞穿迷雾的力量:“陛下铸就了四海升平的骨架,国富兵强,万邦来朝。可殿下要做的,是重塑这盛世之下的魂魄——让沉冤昭雪,让贪佞伏诛,让律法的天平,永不倾斜。”
她唇边笑意舒展,眸光倏然远去,越过了院中凌寒傲立的玉蝶梅,越过了京师冬日的千重萧瑟,最终,温柔地落定在心底——
那座烟雨朦胧的江南小院。
那里,封存着她与他,此生最柔软的辰光。
“所以,”她缓缓收回目光,看向眼前挚友,每一个字都似在心底用文火煨过千百个日夜,滚烫,而笃定如磐石:
“我想亲眼看着。”
“看着他涤荡污浊,廓清朝堂。”
“在这煌煌盛世之上,”她将全部信念注入最后的愿景,“开创一个河清海晏、人心昭彰的——”
“清明之世。”
静默一瞬,她眼中似有星河缓缓倾落,光芒清澈、坚定,照亮了她温柔的侧颜:
“他一定,能做到!”
沈寒抿唇一笑:“姐姐方才这番见识,眼望千古,格局宏大,令人叹服!这般眼界胸襟,怕是连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也要自叹弗如了。”
陆青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狡黠灵动的笑:“所以说嘛——也唯有这般人物,方能与咱们裕王殿下,并肩而行,共谋大业呀!”
方才还慷慨陈词、眸光清正的摇光,被这两人一唱一和调侃得脸颊飞红,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绯色。
沈寒忍住笑意,提议道:“这两日我要陪母亲去王府小住,你们要不要同我一道?正好作伴。”
陆青摇头:“我怕是不能了。松儿随傅鸣习武多日,祖母发了话,侯府该去国公府拜谢。傅鸣…知晓我不便与侯夫人同往,便特意以他母亲的名义,单独给我和松儿下了帖子。”
沈寒眸光微动:“那...你岂非要见到魏国公夫人了?”
“他说,国公爷要携夫人外出,我恰好这个时机上门合适。”
“他保证过,”陆青笑容里透着一派“尽在掌握”的明澈笃定,“那日府中…‘恰巧’只得他一人。”
? ?感谢书友的打赏,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