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咕噜,行驶缓慢,将这四人密闭在一个充满微妙张力的空间里。
沈寒头一回觉得,这条回府的路,竟是如此漫长——怎么还没到呢...
郡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犀利直接,令人措手不及,让人无处闪躲。
许正在阁外那番大胆的表白,似乎传染了郡主,她今日的问题,也变得格外“大胆”。
她这番连珠炮似的追问,让向来凭三寸不烂之舌纵横朝堂的许正都有些招架不住,脸颊又一次不争气地烧了起来——
这脸今日没法要了,都烧好几回了...
此刻他深恨自己,往日只顾着练嘴皮子功夫,怎么不知道练一下脸皮子功夫呢...
许正清了清喉咙,迎上鹿鱼鼓励的目光,正色开口,“启禀郡主,查清紫雪散来源及相关涉案人员,乃是下官职责所在,义不容辞,绝非借此邀功或是接近沈寒的借口。郡主明鉴,下官行事,向来光明磊落。”
先禀明自己不是用查毒药这个借口,故意接近沈寒,以此来博取姑娘的好感与同理心,他绝不会利用自己心爱之人。
“下官口中所言做沈寒的依靠...”许正略顿了顿,心底不断给自己加油鼓气。都到这时候了,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他反倒会让人瞧不上,不是大丈夫所为,唯有坦诚才是上策。
许正目光灼灼地望向沈寒,语气温柔而坚定,“只因下官心仪沈寒,出自一颗真心。下官愿此生做她的依靠,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周全。此心此诺,天地可鉴,还请郡主明察。”
“今日,下官对沈寒多有唐突之举,实乃下官思虑不周,”许正转向郡主躬身一礼,“若有见怪之处,还请郡主只责罚下官一人,切莫怪罪沈寒。”
坦诚心意肯定得由他来开口,这个时候就不能跟沈寒讲什么默契了,总不能看着她从头尬到脚,一脸绯红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吧。
他看着心疼。
虽然平生第一次当着姑娘母亲的面,袒露心思,直白大胆,可此刻许正心中却是极度放松。
不再揪心如何表白,话已出口,他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心爱的姑娘,目光灼热而胶着,那其中翻涌的炽烈期待,与一丝生怕被拒绝的不安,几乎要破瞳而出。
负于身后的双手指节早已绞得发白,掌心满是湿冷的汗。
胸腔里却如有滚烫的岩浆在奔突冲撞,那股灼热的气流直冲天灵,烧得他面颊滚烫。
此刻他有一丝庆幸,幸好今日郡主机缘巧合下看见了,反正他早已下定决心要求娶沈寒,此时正好将心意敞亮,堂堂正正地在郡主面前言明。
若能得到郡主的首肯,日后便可正大光明地去沈园寻她,不必望眼欲穿地苦等时机。
至于扒墙头这事,自从被鹿鱼说漏嘴后,他是再也不敢了。
坦言至此,郡主是否怪罪,他已经全然无畏。此刻他唯一揪心的——是沈寒将他的一片真心,拒之门外。
郡主略略收起讶异的神情,顺着许正的目光看向沈寒,见她双颊绯红,似有些手足无措,心下不由莞尔。
她不知是该笑许正这番当面表白的鲁直,还是该赞他敢于直面自己、承诺护寒儿周全的担当。
想当年,瑨郎对她表露心意时,何尝不也是这般带着几分莽撞的鲁直...如今看到寒儿羞赧的模样,似恍然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有人能这般护着女儿,她百年后也能放心地走。
虽然她心头一万个舍不得,可回京这些时日,她一日日瞧着,欣慰地看到她的寒儿已经长大了,她终究没辜负静娘的托付和自己的真心,将女儿教养得知书达理、明慧坚毅。
心下甚感安慰,郡主的眼底,微微泛起了泪光。
沈寒默默握住郡主的手,鼻尖微酸,心中的泪早已弥漫。郡主真是一位好母亲,事事为她打算,就连许正这般正直之人,她也不忘多番试探,力求给女儿找个稳妥的归宿...
她何其有幸,能得此无私的爱。
可是,眼下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景...
她竟然不知,该表现得羞涩无措,还是...干脆假装听不懂。
他俩一个期待一个欣慰,这幅样子,好似她明日便要嫁出家门了一般...
正值车内微妙的尴尬时刻,外头车夫禀道,“启禀郡主,沈园到了。”
沈寒心下刚舒一口气,却猛地恍神——不对,原不是说要送许正回府的么!
郡主言笑晏晏,“不知不觉竟到沈园了,”她扶着沈寒的手起身,轻轻拍了拍她,“寒儿,你代我送送许大人,你们就坐这驾马车送他回府吧。”
她转眸看向许正,若有所思地微微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许大人,方才听你提及先夫在查的案子,你或可去请教一下我父王。”
“听闻你泡在案牍库里许久,不过那不少旧档因保存不当,损毁严重,或许正是因此,你想找的线索已然缺失,才迟迟未有结果。”
见许正面露困惑,她微笑着解释,“今日我去王府请安,父王主动提及你正在案牍库中查阅旧档,我便替你留了心。”
“你得空时,不妨去王府拜会请教。”
郡主与梁王会面,为何会独独提到许正?
沈寒还来不及细想,便听鹿鱼咋呼一声:“郡主,您这莫非是允准我家二爷了?这都在王爷面前过了明路了!”
这话实在太过直白,沈寒与许正的脸,瞬间红透,双双烧到了耳根。
郡主笑而不语,只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便扶着刘嬷嬷的手下了马车。
叮嘱过车夫后,这架马车便调转方向,驶向许宅。
沈寒无奈地听着马车再次咕噜咕噜地转动,这一晚上,光顾着“送人”与“被送”了。
郡主不在,许正神情也松弛下来,直直盯着沈寒,眼底是藏不住的欢喜,“郡主既然都已默许,你便不必再为此忧心了。”
沈寒一时无语——默许?默许什么了?
她按下心头那丝莫名的悸动,刻意忽略许正脸上那点得逞的笑意,将方才看风景时理清的思路细细道来:“齐嬷嬷一死,紫雪散必然断供,温恕若想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钟诚或旁人,怕是难了。”
“还有条线索,”沈寒已经全然恢复理智,“齐嬷嬷提到,有一回她给温恕送过紫雪散,没多久严阁老便过身了,顺着这个查下去,也许会有新的发现。”
“当年太后亦是风寒去世,御医归咎于是旧疾复发。”她忆起此前在侯府,曾听侯爷提过一嘴宫闱秘事,“如今想来,或有蹊跷。”
“太子之所以如此信任温恕,极可能因太后一事,让太子将其视为掌控秘密的同盟。”
“温恕惯用阴毒手段,如今赵王要逼他联盟,必会暗中挑唆太子对他发难。”提及温恕,她眼中寒意凛然,“他绝不会坐以待毙,没了紫雪散,豢养的死士便是他最后的爪牙。”
“有可能,紫雪散是他的秘密杀招,或许也曾波及宫廷,”许正敛起玩笑神色,认真颔首,“我去追查线索,我们一同努力。”
“我们”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
许正的目光温柔而专注,“我等你...静下心来后的答复。”
鹿鱼张大嘴,对着沈寒笑得一脸讨好。
沈寒垂眸沉默良久,终是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回了一个字,“好。”
他的心意她明白,也愿郑重以待。
只是这份情谊,她需以一颗清明之心相待。
眼下,她要先与温恕,好好算算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