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的声音轻柔舒缓,听不出喜怒,可问出口的话却着实直白犀利,让人提着心,不知该如实回答,还是该闪躲回避。
二人被问得心中俱是一惊,对视间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慌乱,只得低头掩饰。
方才许正说的有关紫雪散的话,竟被郡主一字不落地听了去...
沈寒微微蹙眉,只怪自己适才失神忘形,出摇光阁时,怎就全然未曾留意到,不远处就停着那驾熟悉的翠盖马车。
紫雪散的秘密,事关她与陆青的身世。
此事沈寒从未向郡主吐露,此刻被她直接问出口,顿觉陷入两难之境...要如何回应,才能既不尽述实情,亦不算欺瞒郡主。
今日在暗室,与齐嬷嬷不过半日的对话,却仿佛走过了半生。
离开侯府不过数月,一切已然天翻地覆。齐嬷嬷揭开的真相,不止让她心痛如绞,更将她所有过往的谜团一一解开。
她曾以为,小乔氏对父亲的厌倦与怨恨,是源于夫妻间的冰冷疏离,以及那个见不得光的情郎温恕。
现在她才明白,那份怨毒与恨意,或许源于小乔氏知晓了父亲的秘密,更可能早已蔓延倾泻到她——这长姐留下的唯一血脉身上。
其实小乔氏不仅恨父亲的骗局,恨侯府这个牢笼的一切,也包括困在笼中的她!
有着泼天的恨意,才会在对她下毒时毫不犹豫,丝毫不顾及至亲血脉与多年相处的情分。
她也曾以为,祖母待她只有恪尽的本分,却无多少暖人的情分,是因祖母天性淡泊。
可淡泊的祖母,待陆松却全然不同——自幼时起,陆松便是祖母心尖上的人,承欢膝下,得祖母亲自教诲。那时独自住在云海轩的她,只有满心羡慕。
羡慕陆松毫不费力,就拥有了她求之不得的亲情。
直到那次,在她因贪玩而惹得小乔氏自罚、引得父亲动怒、侯府不宁时,祖母曾挺身相护,为她挡下小乔氏的苛责,保住了她的婢女。
那份护她的亲情,她一直铭记于心,甚至以此说服自己:祖母并非不爱她这个孙女,只是不善表露罢了。
如今她明白了:祖母闪烁的眼神、惋惜的叹息、回避的欺瞒...
不过是害怕面对她时,便会想起她的母亲,想起这个在他们精心构筑的骗局里,悲愤死去的人!
于是,便对她疏离淡漠,任由小乔氏将她养得软弱怯懦,只待她及笄出嫁,便可从他们的责任中彻底解脱...
若非因为那场意外,她此生或许都将活在那片精心构筑的谎言之墙里,被虚假的亲情囚禁其中,走向一个靠自己骗自己才能过完的人生。
而这场意外,让她变成了沈寒...
意外获得了她曾渴望的母爱,意外填补了生命中最深的遗憾...她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何为亲人的温暖。
这份母亲的温暖,赋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气与铠甲。
能让她今日彻底诀别从前那个软弱怯懦的自己,能独自走出往昔阴霾,能无所畏惧的坦然面对一切。
是了,她会好好做沈寒,守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
过去的一切已然无法回头,但那些亏欠了母亲与她的人与事,她都要连本带利,一一讨还!
此时夜幕已悄然落下,点点灯笼在暖风中轻轻摇曳,连缀成一条明亮蜿蜒的星河,如暗夜中的指引,为迷途者点亮希望。
星星点点的光,穿过被风撩起的纱帘,恰好映亮沈寒微微颤动的睫羽。
那睫羽如蝶破蛹般缓缓扬起,此前所有的颓唐、倦怠、伤怀、挣扎与郁愤,仿佛都在这一瞬被抖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坚定、无惧风雨的气韵,宛如重整旗鼓的战士,为自己披上了全新的战袍。
许正默契地捕捉到她眼角重新飞扬的神采,心中巨石稳稳落下。
他深知,这姑娘已经又一次站了起来。
他在心中为她喝彩——他就知道,他心仪的姑娘,绝非易碎的泥偶。娇美的外表虽是闺秀,内核却坚硬强大。
能独自面对四面八方的风雨,也能大步迈过坑坑洼洼的沟坎,无须旁人过度的搀扶。
于是这一次,他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将应答的空间留给她自己。
他们的目光,在车厢内无声交汇,短暂停留,沈寒冲他抿唇一笑,微微颔首。
这一笑,胜过千言万语。
一股巨大的喜悦如狂潮般冲击着许正的心——这份心意相通的震撼与欢欣,远比金榜题名时更让他雀跃,让他的眉眼,都在微微发光。
沈寒轻轻开口,话语轻柔却力道十足,“母亲,紫雪散乃是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我与许大人已查明,秦姨娘在祖母与您的汤羹中所下之毒,正是此物。”
她冲许正微不可察地一笑。
这话堪称精妙,既没有欺骗郡主,也守住了秘密的来源。
他心爱的玲珑剔透的姑娘...
许正眼中欣赏的神采熠熠发光,看的一旁的鹿鱼茫然不解。
郡主眉头微蹙,仿佛被勾起了十足的好奇,追问道:“此毒有何特性?方才见你们神色那般凝重,想必是极为棘手了?”
沈寒垂眸,假装听不出郡主话中显而易见的破绽。
方才郡主一直被许正高大宽阔的脊背挡住,根本就瞧不见他们的神情,谈何“神色凝重”?
这分明是郡主的好奇心按捺不住,还有...也是在故意试探她与许正...
“回母亲的话,”沈寒不紧不慢地开口,左手按住右手微微发颤的指尖,“紫雪散会令人高热惊厥而死,状似风寒之症,极易蒙混,寻常手段查不出是中毒。”
这毒她亲身尝过,深知它无声无息却狠辣至极,顷刻间便能夺人心魂。
第一次在郡主面前坦露,她的指尖仍会难以自抑地微微发颤。
她敏锐地察觉到许正担忧的目光,冲他微微一笑,将手悄然收回袖中,稳住了心神,“正因它症状极似风寒,才能混淆视听,误导医者,让下毒之事得以隐匿。此毒狡诈,下毒者更是阴险,因此我们方才商议时,才格外凝重。”
她语气似在安抚郡主,“不过母亲不必担心,眼下既已查清,便可严加防范。”齐嬷嬷已死,以后无人再能替温恕制毒了。
许正看着她瞬间恢复了乖巧模样,眼中的赞赏与欣慰,满得几乎要流淌出来。
郡主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又问了一句更显犀利的话,“秦氏一介后宅女子,这等阴险诡谲的毒药从何而来?”
“还有,”郡主紧紧盯着沈寒,“方才许大人言辞之间,提及你曾有中毒一事?为何母亲从未听你提及?”
沈寒在心中微叹,郡主真乃心细如发,轻而易举就捕捉到了最关键之处,甚至连许正说的“又一次”这个细节都未放过。
她带有一丝无奈又好笑的目光扫过许正与鹿鱼。
她之前判断错了,这主仆二人不是绝配,分明是一对活宝...
“母亲,返京途中,我曾被沈漫推落到冰水里,后来染了风寒发了高热。”沈寒坦然看向郡主,将一切心虚收敛得无影无踪。
“秦姨娘担心我醒来后追究,那时曾试图对我下手,却不知为何失了手。直至她第二次对您与祖母下毒,我才想起这桩旧事,便当作一条线索告知了许大人。”
沈寒看向许正,冲他极快地眨了下眼。
她所言皆是实情,唯独隐去了中毒换魂的惊天秘密。
眼下局势未稳,她还是决意按下此事。
若让郡主知道,她一手养大,放在掌心里疼爱的女儿,如今换了人,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许正心领神会,立刻接过话头,先诚挚地赞了一句,“郡主明察秋毫,”继而不着痕迹地轻轻带过,“关于毒源,此事尚无实据,故而不敢妄言。”
这并非虚言,他们确实还未找到温恕提供毒药的直接证据。
“原来如此,”郡主似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唇边漾起“我懂你们没说实话”的浅笑,目光转向许正时,带上了几分打趣的意味,“看来,这便是许大人口中,让我家寒儿‘心如死灰’的缘由了?”
她话锋微转地状似无意,“许大人说要给寒儿依靠,莫非是指追查这诡谲毒药的来源?”
许正眼风飞快地扫向鹿鱼:郡主究竟在后面听了多久?!
鹿鱼缩了缩脖子,回以一脸自求多福的无辜表情:恐怕...就没一句漏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