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您回来了。”温府门房的家仆一见温谨下了马车,慌忙奔过去,躬身施礼,压低嗓音,“老爷在书房,吩咐您一回来便去见他。”
声音有一丝轻微的颤抖,家仆头也不敢抬,话刚说完,就觉得有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刀锋般落在头顶,骇得他头皮发麻,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将头垂得更低,不敢稍动。
阖府上下,人人都怕公子。
温老爷虽贵为一品次辅,可在府中待下人们极为宽和,从无苛待之事,只需按照他的吩咐办事,甚至偶尔还会有意外的赏赐。
而公子温谨却截然不同,为人性情阴晴难测,从小便会虐杀下人,长大后更是变本加厉。
除了他身边几个贴身服侍多年的旧仆,其余下人见到公子,无不如见蛇蝎,能避则避。无人能揣摩透他的喜恶,只知他神色稍有不豫,便有下人要大祸临头。
老爷找公子,多半是为了要训斥他。可老爷发火,最终倒霉的,却总是下人。
上一回,公子也是这般被叫去训斥,不知温老爷说了什么重话,公子回来时,目眦泛红,眼中布满了血丝,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第二日便听说,那个前去传话的下人,死在了自己屋里。
是被银子活活塞死的。
公子说要奖赏他传话得力,忠心耿耿,命人撬开他的嘴,将一匣子碎银,一粒一粒塞了进去,直至他腹裂肠穿,活活胀死。死的时候,他双眼暴突,充满了血,却连一声哀嚎都发不出。
下人们心里都明白,这是公子挨了训斥,拿传话的人泄愤。此事无人敢禀报老爷,人人都怕祸及家人——公子早就说过,谁敢多嘴,他会连其家人一起送上路。
那具可怜的、被撑得变形的尸首,转眼就被草草拖去了乱葬岗,家人拿了五十两银子后,便再无声息。
那五十两,是生生从那人腹中剖出来的,雪银已被染成了暗红。可收钱的人家,攥着那沾血的钱,如同攥着自家剩下的命,一声不敢吭。
可即便下人们守口如瓶,老爷也总会知晓。公子或许会收敛一时,但日子稍长,总会再寻个由头拿下人开刀。
在这位高权重的温府当差,即便月钱丰厚得令人艳羡,众人也终日战战兢兢。他们只盼着公子早日娶妻,另立门户。或许到那时,他们在这府里,才能活得稍微长久些。
而这一回,传话的差事,落到了他的头上。
温老爷亲自吩咐他在门房守着,等公子回来...
今日一早,他已偷偷将多年积攒的所有体己都送回了家。若他今夜未能归家,那笔钱,便是妻儿往后唯一的活路。
“父亲找我何事?”温谨见家仆浑身颤抖,头也不敢抬,语气中透出一丝不耐,“你怕什么?直说便是。”
家仆抖抖索索,“老爷只说...有几日未见公子了,让小的在此候着...旁的,小的实在不知。”
他哪敢多问半句?若公子此次又因在外闯祸而被老爷训斥,那他这条命今日就算活到头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硬着头皮,补上了一句,“老爷让您回府便去,兴许...是几日不见,惦记您了。”
他在温府的下人里活得最久的,对主子们的心思,也算能摸到点边角。
他多说这句,是因为他瞧出公子对老爷那份深藏的在意——每每见老爷前,公子眼中都隐隐带着光,而那光总在受斥后化为愤懑与失望。
公子比不上姑娘在老爷心中的分量,这谁都清楚。他也是为人父的,私下揣摩,公子这般行事,多半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一股怎样也求不得父亲一句好话的劲儿。
眼下他斗胆多这句嘴,不过是绝境中的挣扎,盼着若公子今日心绪尚可,能念在这句“好话”上,饶他一命。
温谨听家仆这般说,脸上的阴郁淡了几分。
父亲见他,十次有九次都是训斥。那些满怀期待而去,终在厌弃目光中凉透了心的记忆,此刻似乎透入了一线微光。
父亲...会不会多日未见,真的惦记他了?
心头渗入一丝没来由的希冀。
温谨不再多言,转身大步走向书房,自始至终,余光都未曾扫过那躬身不起的身影。
一个下人的性命,他本就不曾放在心上。
自上次虐杀下人之事被父亲知晓并严令禁止后,他到底收敛了些脾性。
父亲不许他在府中虐杀下人,说若传扬出去,有损家风清誉。父亲那句“若再胡闹,便对你不客气”的警告,他不敢不听——
他怕的不是受罚,而是父亲当真会彻底断绝这份本就稀薄的父子情分。
父亲待他,向来心狠。
幼时,因有下人偷觑他失明的右眼,他便命人生生挖出了那人的眼珠子。父亲知晓后,对他的斥责,他迄今都记得,“孽障!竟做出此等禽兽之行,你根本不配做我温恕的儿子!”
此后长达半年,父亲未再与他说过一句话,甚至不曾看他一眼。最终还是他苦苦哀求妹妹,由妹妹说情,父亲才肯见他。
在这点上,他远不如妹妹。
曾有个婢女因艳羡妹妹的首饰,在擦拭妆奁匣子时偷偷试戴,便被妹妹令人拔光了指甲,在脸上烙下永久的印记后赶出府去。
妹妹将此事父亲哭诉,说那婢女手脚不干净,玷污了她心爱的首饰。父亲听后非但未加斥责,反而好言宽慰,又赏下许多珍宝。
在这府里,妹妹哪怕对下人恣意妄为,也是天真烂漫;而他即便恪守规矩,也是动辄得咎。
也许就是因为,他这个身有残缺的儿子,在父亲眼中,永远也比不上那个完美无瑕的女儿罢了。
“谨儿。”温恕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他高大的身躯立在书房门口的长廊下,宛如一尊令人无法仰视的天神。温谨还未走近,已被这无形的威压钉住了脚步。
他不由自主地缓下步子,垂首施礼,声音恭恭敬敬,“儿子见过父亲。听门房说,您找我。”
温谨的目光,定定绕过温恕身后,钉在书房的门槛之上。
那道他连鞋尖都未曾沾过的书房门槛。
父亲从不许他进书房,说他一身血腥气,会污了满室澄澈,让书房不洁净。
每每训斥他,都在这道门外,仿佛那道门,是他永远不配踏入的禁区。
可妹妹就能堂而皇之地进书房,就连钟诚那个老奴,都能进得去。
唯独他这个亲生儿子,却半步也跨不得。
温恕冷冷睥睨着半躬的儿子,像看一件肮脏的垃圾,良久不语,也没叫他起身。
直到温谨的身子因维持姿势而开始微微摇晃,他才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连同里面裹着的东西,劈头扔到温谨身上。
“你可知,为何给你取名‘谨’?”温恕的声音不高不低,毫无感情,像在对着一个石雕说话。
温谨捡起帕子,打开一看竟是那枚染血的小印,脸色瞬间沉下,闪过一丝慌乱——方才见到父亲时那点可怜的惊喜,彻底湮灭。
他小印不见了好些日子,还以为是落在了房中,看来是上回弄死那名歌伎时不慎丢失了...
此物竟落在了父亲手里!
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等来,父亲却陡然发问,温谨心慌意乱,只能硬着头皮答:“父亲说过,是温和谨慎之意。”
“这是士大夫君子品行的最高赞美。”温恕眼中满是鄙夷,“我本意愿你谦逊稳重,思虑周全。即便成不了大器,至少也该谨言慎行。”
他的话语从齿缝间冰冷地挤出,一字一句,穿透温谨的耳膜,“我不求你光耀门楣,但求你行事有个‘人’的样子!可你看看自己,尽做些禽兽不如的勾当——”
温恕的声调陡然拔高,带着直戳心底的失望与厌弃:
“你也配称之为人?你就是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