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穿着簇新的藏蓝色棉袄,叼着长长的铜烟袋锅,眯着眼,面无表情地吞云吐雾。
老太太则是一身深紫色缎面棉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手腕上戴着一个成色不算太好的玉镯子,正抓着一把瓜子,慢条斯理地嗑着,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过进门的陈识和他手里的竹篓,嘴角微微下撇,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嫌弃。
炕桌另一边,坐着李立仁的弟弟李立义和弟媳王秀娟。
李立义长得跟李立仁有几分像,但气质更油滑些,穿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外套着毛衣,翘着二郎腿。
王秀娟则是个颧骨高、薄嘴唇的妇人,穿着红格子的罩衫,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小卷,正唾沫横飞地跟老太太讲着胡同里的八卦,看见陈识进来,声音戛然而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身上和竹篓上来回扫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评估。
他们的儿子,一个八九岁年纪、胖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子李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炕桌上的一盘花生粘,对进来的陌生人毫无兴趣。
“爸,妈,立义,秀娟,这是桂芬娘家侄子,陈识。”李立仁回到自己的座位,八仙桌旁的一把靠背椅上,没什么情绪地又介绍了一遍。
陈识放下竹篓,规规矩矩地对着炕上的老两口和李立仁的方向微微躬身,声音清晰地说道:“爷爷,奶奶,姑父,过年好!小识给您们拜年了!”
礼数周到,不卑不亢。
李老爷子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听到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李老太太停下嗑瓜子的动作,用那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陈识,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拖腔和居高临下的意味:“哦……是桂芬娘家侄子啊。听说在念书?公安学校?”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忆什么,“嗯,是个出路,将来出来,也能是个小公安,吃商品粮。”
“改天有空的话,我带你认识个人,现在是副所长,但以后保准还能升官,要是能到他手底下做事,你也轻松些。”
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绝无可能给陈识去介绍,多半就是说出来给自己长脸的。
好歹也是副所长,多多少少一个官。
王秀娟立刻接上话茬,声音尖细,带着夸张的热情:“哎呦,可不是嘛!公安学校好啊!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就是听说管得严,津贴也少,没啥外快。”
她说着,目光又一次瞟向那个被布盖着的竹篓,嘴角撇了撇,意有所指地笑道:“这大过年的,还特意跑一趟来看你姑,真是有心了。还带个篮子?是你们学校带回来的土产?”
言语间多是一些不在乎。
甚至隐隐间能够听出一些奚落。
陈桂芬的脸瞬间涨红了,尴尬、羞愧、气愤交织在一起,她张了张嘴,想替侄子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讷讷地道:“秀娟,你看你说的……小识他还是个孩子……”
李立仁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弟媳话说得有点过了,但也没出声制止,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李立义则事不关己地继续翘着二郎腿,仿佛在看戏。
陈识仿佛完全没听出王秀娟话里的机锋,脸上依旧保持着温和的笑容,甚至还带着点学生气的腼腆。
他主动解释道:“二姑,秀娟婶,就是一点乡下带来的普通东西,不值什么钱,主要是个心意。”
他边说,边看似随意地将竹篓往八仙桌底下不显眼的角落挪了挪,完全没有要打开展示的意思。
这是单独留给二姑的,他还怕自己走了以后,这些人打起自家二姑的主意!
然而。
他这举动落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上不得台面、无富可露的样子,更坐实了王秀娟和李老太太心中的判断,果然是个没什么油水的穷亲戚,上门八成是来打秋风或是想攀附的。
李老太太重新开始嗑瓜子,语气更加淡漠:“有心就行了。坐吧。”她指了指门口一个看起来有些摇晃的小马扎。
陈桂芬心里难受极了,赶紧把自己刚才坐的、一个稍微结实点的方凳让给陈识:“小识,坐这儿,坐这儿。”
就在这时,李虎大概是花生粘吃腻了,注意力终于被那个神秘的竹篓吸引,指着它嚷嚷起来:“妈!那篮子里是啥?是不是好吃的?我要看!”
王秀娟假意拍了他一下,斥道:“没规矩!那是你表哥……哦不,你陈识哥的东西!乱指什么!”
但她自己眼神里的好奇和探究却没减少。
陈识笑了笑,依旧没有打开竹篓的意思,反而从自己棉袄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独立包装的、印着米老鼠图案的上海“大白兔”奶糖。
这在当时可是稀罕物,一般家庭过年也未必舍得买多少。
他拆开一颗,递给李虎:“来,小弟弟,吃糖。”
李虎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塞进嘴里,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注意力立刻被奶糖的香甜吸引,暂时忘了竹篓。
陈识又把剩下的几颗奶糖,先递给李老爷子和李老太太:“爷爷,奶奶,您们也尝尝。”
然后又给二姑、姑父、李立义和王秀娟各分了一颗。
这奶糖一出手,倒是让王秀娟和李老太太稍微愣了一下。
大白兔奶糖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这穷学生居然舍得买这个?不过她们很快又自行“解释”了。
肯定是学校发的年货,或者他家里省下来给他充门面的。
李老太太接过糖,剥开放进嘴里,咂摸了一下,点点头:“嗯,这糖不错,是正宗的。”
态度并未有根本转变。
李立仁也接过糖,道了声谢,眼神在陈识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觉得这侄子比想象中稍微“上道”一点,但也仅此而已。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凝滞。
陈识坐在方凳上,姿态放松,仿佛感受不到屋内那若有若无的排斥和审视,也只有二姑时不时的询问自己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