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大姑家那温馨朴实的小院,陈识回到城里后,取出一个竹篓,竹篓里是他精心为二姑家准备的年礼。
一条肥瘦相间、肉质紧实的风干山羊后腿,两包印着“稻香村”红字、用厚实油纸和纸绳捆扎得方方正正的精细点心,一瓶用旧报纸小心包好的汾酒,还有一小布袋肉厚饱满的干香菇和黑木耳。
这份礼,绝对算得上厚重体面,但他刻意用布盖着,不希望一开始就引来过多关注,让二姑为难。
他凭着记忆和母亲王娟的描述,朝着二姑陈桂芬家所在的“大栅栏”西边那片胡同区走去。
与赵大娘家所在的规整胡同不同,这边胡同更窄,院落更拥挤,住家成分也更复杂些,多是几户人家挤在一个大杂院里。
二姑家就是如此,嫁的是在副食品店当会计的姑父李立仁,一大家子连同公婆、小叔子一家,挤在一个前后两进的大杂院里。
陈识近几年家里变故多,自己又忙着上学、工作,确实没怎么来过二姑家。
上次见二姑,可能还是父亲牺牲那段时间。
二姑对他不错,但姑父李立仁为人有些……用王娟私下里的话说,就是“算盘珠子拨得太精”,带着点小市民的势利眼。
二姑的公公婆婆,也就是李家的老两口,虽然退休了,但之前是一个小厂里边的车间主任,多少有点瞧不起二姑这边“农村亲戚多、负担重”。
陈识心里门儿清,这次去,除了拜年,也是想看看二姑过得怎么样,顺便……万一有机会,也得让二姑在婆家挺直腰杆。
越是靠近那片区域,年节的热闹似乎也沾染了些许市井的喧嚣。
胡同里孩子们追逐放着小鞭,空气中除了硝烟味,还混杂着公共厕所飘来的若有若无的气味和各家厨房溢出的混杂香气。
陈识拎着分量不轻的年礼,在狭窄的胡同里小心避让着玩耍的孩子。
按照记忆找到门牌号,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旧院门,朱漆剥落,门楣上的砖雕也模糊不清。
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嘈杂的人声和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
前院就住着二姑父他们一大家子。
陈识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容,提高声音朝院里喊道:“二姑!在家吗?我是小识,来给您拜年啦!”
他声音清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院里的嘈杂声似乎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女声:“谁呀?小识?哪个小识?”
这是二姑陈桂芬的声音,带着疑惑。
门帘一挑,一个围着藏蓝色围裙、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正是二姑陈桂芬。
她眉眼间与奶奶有几分相似,但更显瘦削,眉宇间带着些常年操劳的痕迹。
看到门口站着个穿着半旧但干净棉袄、身姿挺拔、眉眼精神的大小伙子,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礼物,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
“哎哟!我的老天爷!是小识!真是小识!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冷风飕飕的!”
陈桂芬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上前,一把拉住陈识的胳膊,又惊又喜地往院里拽,“你这孩子,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来了!”
这年头各家都在忙着各家的事儿。
特别还是二姑从农村嫁到城里来的,更是吃了不少的苦。
陈识顺着二姑的力道走进院子。
这是个典型的大杂院,前院不算大,挤挤挨挨地搭着些小厨房、煤池子。
几个半大孩子正在院子角落玩弹珠,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来客。
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门都开着,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显然一大家子人都在。
“二姑,过年好!我这不是想着给您个惊喜嘛。”陈识笑着,顺势就要把年礼放在院里的石磨盘上,准备给二姑行个礼。
“好好好!过年好!我大侄儿真是长大了!”陈桂芬高兴得合不拢嘴。
随后看到那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土气的竹篓,愣了一下,但没多想,只当是侄子装随身东西的篮子,连忙说:“哎呀,还拿个篮子干啥,快放下快放下,院里乱糟糟的。”
就在这时,正房的门帘也被掀开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穿着灰色卡其布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份叠得整齐的报纸。
正是姑父李立仁。
他眉头微蹙,目光先是落在陈识身上,带着审视,随即又扫了一眼陈识手里那个毫不起眼的竹篓,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轻蔑和了然。
“桂芬,这是……?”
李立仁的声音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腔调。
“立仁,是……是我小弟家的孩子,小识!在公安学校上学那个!你看,这么多年没见,都成大小伙子了!”
陈桂芬连忙介绍,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讨好,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似乎想挡住那个竹篓。
“哦,小识啊。”李立仁推了推眼镜,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来了,进屋吧。”
他既没有表现出欢迎,也没有明显的排斥,只是一种程式化的、对待不甚重要亲戚的冷淡态度。
说完,他也没等陈识回应,转身就先回了正房。
二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小识,这里头都是啥?要不让二姑给你提着?”
陈识脸上笑容不变,他拎起竹篓,对二姑笑了笑:“二姑,没事,我拎着就行,不沉。”
陈桂芬看着侄子那从容的样子,又看看那竹篓,心里叹了口气,只能引着他往正房走。
正房里更是热闹,也更能体现这家的“底蕴”。
屋子不算小,但被老式家具塞得满满当当。
靠墙的红漆躺柜上摆着一座插着电源线、带着两个大喇叭的“熊猫”牌收音机,正播放着京剧《智取威虎山》选段。
炕上盘腿坐着两位老人,李老爷子和李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