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宁出发,往西不过百来公里,列车在群山与林海之间穿行。窗外的天色忽明忽暗,山脊间常有一缕雾,像从湖面升起,又被风带走。到了宁安的时候,已是午后两点。
宁安,隶属牡丹江市。这里因镜泊湖而闻名,是黑龙江东南部最古老的城之一。站台很小,站房是上世纪风格的砖瓦建筑,墙上漆着红色的“宁安站”三个字,字迹有些斑驳。出站口外,风带着潮气,空气里隐约有股湖水的味道。
街上的节奏很慢。电动车穿梭在路上,车铃声清脆。主街叫宁古塔路,这个名字在东北人心中有着复杂的历史。早在清朝时期,这里就是流放之地,后来的宁古塔城便成了宁安的前身。如今的街道早已没有那种肃杀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岁月打磨过的平静。
我在街边的小饭馆吃了碗杀猪菜。炖酸菜、血肠、五花肉、粉条,热气腾腾。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嗓门大,笑得爽快:“外地来的吧?来咱这儿,必须尝这口!宁安人哪怕穷,也得吃顿热的。”
我问她镜泊湖远不远。她一边擦手,一边说:“二十公里,打车去,半小时就到了。那地儿啊,一年四季都好看,夏天看水,冬天看冰。”
她递我一瓶矿泉水,语气里透着一种自豪——那是对脚下土地的笃定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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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泊湖在宁安的西南方向,是火山喷发形成的堰塞湖。车子沿着湖边公路开过去,越接近湖区,空气就越湿润。远远地,湖面像一块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闪光。
我下车的地方叫“吊水楼瀑布”,是镜泊湖最有名的景点。瀑布不算高,但水量充沛。秋季水流减弱,冬季则完全冻结成冰帘。站在岸边能听见水声轰鸣,那种声响让人心里发麻。
游客不多,多是本地人。一个带孩子的父亲在岸边教儿子拍照,小孩笑着喊:“爸,看我拍的瀑布像不像条白龙!”那父亲揉了揉他的头,说:“咱宁安人小时候都来这儿玩,这水声啊,比啥都亲。”
我沿着栈道往下走,瀑布溅起的水雾打湿了衣袖。阳光透过雾气,在空中形成一道淡淡的彩虹。湖对面是大片原始森林,密密匝匝地延伸到远方,像一堵墙。那是张广才岭的余脉。
一个本地老人站在岸边卖烤鱼,炉子上飘着油香。他见我走近,热情地招呼:“新打的花鲢,湖里来的,不掺假!”
我点了一条,鱼烤得外焦里嫩,撒了盐和孜然。老人笑说:“这鱼啊,是咱宁安的魂。没镜泊湖,就没这条鱼,也没咱这帮老渔民。”
我问他还下湖吗?
他摇头叹气:“年纪大喽,腿不灵便了。现在年轻人也不爱干这活儿,冷,苦。可要说宁安的味儿,还得是湖水里带出来的。”
他这话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着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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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湖边,我去了宁安老城。那是个藏在山脚下的地方,街巷狭窄,青砖灰瓦。最有名的是宁古塔古城遗址,城墙断断续续,石块上长满了青苔。导游讲着历史:“当年流放来的官犯、士子,都在这建房、开荒、教书。有人死在这儿,也有人留下后代。”
我顺着石板路走进去,几处旧屋还住着人。一个老大爷坐在门口晒太阳,怀里抱着一只老猫。我问他:“这儿还有人住?”
他笑了笑:“有啊,咱祖祖辈辈都在这。房子老,可有根儿。你年轻人不懂,离家太久,人会想土。”
他说的“土”,我听出了感情的分量。那不是泥土,而是生活的根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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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去了镜泊镇的集市。那是一条长街,两边摊位连成一片。烤地瓜、玉米、榛蘑、松子、苞米面饼……香味混在一起。几个卖鱼的妇女吆喝声此起彼伏,鱼鳞在灯光下闪亮。
一个卖榛蘑的女人告诉我:“山上这季节正出蘑菇,干的十几块一斤,新鲜的得看天气。”
她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往袋子里装蘑菇,手上全是泥。
我问她:“你家就在附近?”
“湖那头。我们家老头打鱼,我卖蘑菇,凑合过呗。”她笑着说,“没钱也得过日子,山水在这儿,活人就不愁。”
这种话,是东北女人特有的坚韧和达观。她说着说着,又叮嘱我别晚上太晚走,说山路冷,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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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住在镜泊湖边一家小旅馆。房间很简陋,但窗外能看见湖光。老板是个年轻人,二十多岁,从哈尔滨回来的。他说:“我爸妈劝我留在城里,可我觉得这儿好。冬天冰瀑亮得像宝石,夏天风一吹,湖面全是光。我在这儿能睡得踏实。”
他还带我去看了夜景。湖边有一排木制栈桥,灯光点点。水面映出星星的倒影,偶尔能听见鱼跃的声音。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湿草的气味。
我们并排坐在湖边,他忽然说:“你知道吗,宁安人心里都有一面湖。有人走出去,也有人回来。回来的人,都是被湖拉回来的。”
我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那一刻,我能感到这座小城的脉搏——它安静、固执,却深深地活在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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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宁安是一座被湖照着的城。这里的人不多语,日子像水面一样平静。镜泊湖给了他们柔软的性格,也给了他们顽强的根。清晨雾起,夜晚星落,所有声音都被湖收进怀里。宁安人不争,只活得实在。也许,这就是北方的柔。”
窗外,湖面一片银光。月亮高悬,映得世界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