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穆棱出发往东走,车子顺着201国道蜿蜒穿过山岭,沿途的景色渐渐变得开阔。到了东宁地界,天空忽然亮了几分,远处的山顶有薄薄的白雪,阳光打在上面,闪着细碎的光。司机说:“那就是中俄边界的山,山那边就是俄罗斯。”
东宁是牡丹江下辖最东的一个县级市,靠近绥芬河。地势被群山环抱,中间是一片平缓的河谷。城不大,却干净整齐,街道宽阔,路牌上不少双语标识——汉语和俄语并排写着。空气里有一股冷清的味道,也有一种边境特有的静谧。
进城时,正是上午十点。街上行人不多,偶尔能看到背着布袋的老大娘,或推着货车的小贩。城中央是一条叫“通北大街”的主路,两边的建筑多是灰白色调,墙面上画着各种俄罗斯风格的壁画:洋葱头教堂、伏特加酒瓶、熊与雪松。
走在街上,风有些凉,但阳光明亮。一个卖列巴的小摊冒着白气,面包的香味飘得很远。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说话带点俄味口音。她笑着递给我一个热乎乎的列巴:“尝尝,刚出炉的,用的是俄罗斯面粉。”
我掰开一块咬下去,面香浓郁,略有酸味,外脆里软。她说她丈夫以前在边贸口岸干活,后来货少了,就开了这小摊。她说:“东宁啊,冷的时候冷,穷的时候穷,但这几年好点了,靠边境吃饭的,总能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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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去了东宁口岸。那是整个城市的生命线。口岸区离市中心十几公里,一路过去,能看到成片的仓储区和物流车。口岸门前竖着中俄两国国旗,红蓝两色在风中交错。
边检通道口不时有大货车缓缓驶入,车牌上有俄文。司机多是东北汉子,也有几个俄罗斯人,他们用混杂着中俄语的口音交流,时不时笑出声。
我在路边遇到一个姓张的口岸工人,三十多岁,穿着旧棉服。他正用铁钩卸货,动作熟练。我问他在这干多久了,他笑:“十年了。以前边贸火得很,一天能过几百辆车。后来政策变了点,不过我们还在这守着,反正干这行的都离不开这口饭。”
他指着远处的山说:“那山头后边就是俄罗斯的波尔塔夫卡镇,天好的时候能看见那边的房子。”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能看到远处淡淡的烟线。那一刻,边境的概念不再抽象,像一条看得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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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城,去了东宁俄货市场。那是这里最具特色的地方。市场的门头是红白相间的,门口立着俄语牌子。进去后,就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伏特加、巧克力、香皂、蜂蜜、罐头、木偶……各种商品摆得满满当当。摊主大多会一点俄语,也有俄罗斯商贩,面孔高鼻深眼,笑容谦和。
一个卖糖果的俄罗斯老太太热情地招呼我:“来,试试巧克力,甜,不腻。”她说话慢,汉语不太准,但态度真诚。我买了一盒,包装上全是俄文。她笑着说:“这是莫斯科的老牌子,老顾客都认。”
旁边一个东北大叔接过话:“别看老太太不会讲太多话,生意好着呢。东宁这地方,靠这些俄货养活了不少人。”
市场外面,几个年轻人正装货上车,准备运往市区的小超市。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带着些面粉和烟草的味道。边境的忙碌,是一种安静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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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我去了东宁河畔公园。河从城北绕过,水不大,但两岸修得整洁。几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几只狗懒洋洋地趴在身边。天边的云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河面像被油彩涂抹过。
一个老头坐在我旁边抽烟,他穿着深蓝色旧棉袄,帽檐压得低低的。我问他是不是本地人,他点点头:“老东宁人了,年轻时候在林场干过,后来口岸开了,就来这守着。”
“现在生活怎么样?”
“挺好,老伴儿身体还行,孩子在市里上班。咱这儿虽然偏,可人不挤,天干净,冬天白雪一铺,城就亮了。”
他说完,吐出一口烟,顺着风散开。天边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皱纹深得像干裂的土地,却透着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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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去了一个小酒馆。店名叫“边境夜话”,门口挂着几盏暖黄的灯。推门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伏特加的味道和烤肉香。几个男人正围着火炉聊天,桌上摆着烤串、啤酒,还有几碟腌菜。
老板娘四十多岁,笑容爽朗。她说:“我们这儿的人,不怕冷,就怕没人说话。晚上来这儿,喝点,唠会嗑,心里就暖了。”
我点了一杯自酿啤酒,味道醇厚,有点苦。她又送我一碟煮土豆,说:“这是俄罗斯人的吃法,蘸点盐,特别香。”
酒过半杯,旁边的几个人开始唱歌,嗓音粗犷,歌词里有家、有远方,也有河。有人敲桌子打拍子,有人跟着哼。那一刻,我仿佛看见这座小城的灵魂——粗犷、温情、带着点边疆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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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我从酒馆出来。街上已没什么人,风吹得旗子猎猎作响。远处的口岸方向还有灯光,一排排车灯在夜色中闪烁。
我走到河边,河面上浮着一层薄雾,月亮倒映在水中。空气冷得刺骨,但心却是暖的。
我写下:
“东宁是风吹过的城,山是国境的线,河是时间的纹。这里的人习惯了冬天的漫长,也习惯了等待。生活虽不富,却有自己的节奏。每个清晨的雾、每个夜晚的酒,都藏着一种安静的倔强。”
我抬头看那轮月亮,它就悬在中俄边界的上空,照着这片安静的土地,也照着那些依旧不放弃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