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卷 · 第二章:残响
饥饿和干渴,如同两只缓慢收拢的铁钳,一点一点地挤压着林晚的意识和内脏。起初是尖锐的灼痛,后来逐渐变得麻木,成为一种沉闷的、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与她心跳的微弱节拍混合在一起,敲打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地上的矿泉水和压缩饼干,像某种来自深渊的诱惑,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她死死抵抗着本能,喉咙里火烧火燎,胃部因为空转而阵阵痉挛,但脑海中那暗红色的污渍、周哲手腕上澹去的痕迹、以及镜廊深处脉动的黑暗,构筑起一道比物理痛苦更坚固的恐惧壁垒。
她不能吃。不能喝。那或许是维持生命的养料,但更可能是加速她异化、将她彻底锚定在这个恐怖现实的“饵料”。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与黑夜的交替,只剩下窗外光线明暗的模糊变化。她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舔舐着内心无尽的恐惧和绝望。身体因为缺乏能量而变得虚弱,思绪却因为极度的刺激而异常活跃,或者说……混乱。
寂静,不再是纯粹的无声。它开始充满杂质。
起初,是极其细微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回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另一个空旷的大厅里移动,发出模煕的脚步声,或者是桌椅被拖动的摩擦声。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当她凝神去听时,又消失不见,仿佛只是耳鸣或幻觉。
但很快,这些声音变得清晰起来。她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不是她自己的,那声音更年轻,更绝望,断断续续,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嘴巴,从墙壁的另一侧,或者……从地板下面渗出来。她听到了孩子的嬉笑声,但那笑声空洞而诡异,没有任何童真,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重复的韵律,像是在玩某种永无止境的、残酷的游戏。她还听到了争吵声,男女的嗓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恶毒和怨恨,字句模煕,但那股冰冷的恶意却清晰可辨。
这些声音,不属于这个公寓,不属于她所知的任何邻居。它们像是从时间的裂缝,或者从……那条镜廊里泄露出来的残响。是那些被困在无数面镜子里的、绝望灵魂的碎片化回音,透过周哲这个不稳定的“坐标”,渗透到了她所在的这个现实囚笼。
它们不分昼夜地出现,有时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低语背景音;有时又单独凸显出来,格外清晰,仿佛就发生在隔壁房间。林晚用力捂住耳朵,将头埋进膝盖,但那些声音并非通过鼓膜传递,它们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精神污染,无视物理的隔绝,在她脑海里直接响起。
除了声音,还有影像的残响。
在她因虚弱而视线模糊时,眼角的余光总会捕捉到一些一闪而过的、不该存在的影子。一个穿着旧式旗袍的女人背影在门口倏忽消失;一个穿着小学校服的男孩蹲在墙角,肩膀耸动,仿佛在哭泣,但当她定睛看去,那里只有空荡的墙壁;有时,她甚至会在卧室的墙壁上,看到短暂浮现的、如同老旧电影胶片般的闪烁画面——一只苍白的手奋力拍打着无形的屏障,一张扭曲痛苦的脸在无声地呐喊……
这些影像残响比声音更加具体,更加骇人。它们像是镜廊中那些标本试图挣脱束缚、向现实投来的短暂一瞥,是它们永恒痛苦的一种外溢。
最让她毛骨悚然的一次,是在一个天色灰蒙的下午。她正对着卧室里那面普通的梳妆镜,镜中映出她枯瘦憔悴的脸。突然,镜中的影像波动了一下,就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紧接着,镜子里她的脸开始模糊、扭曲,五官像是融化的蜡一样移动、重组,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张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的脸!
那张脸苍白浮肿,眼神空洞,嘴角却带着一丝与周哲脸上如出一辙的、僵硬的微笑。它透过镜子,直勾勾地“看”着林晚,维持了大约两三秒,然后影像再次波动,恢复成了林晚自己惊骇欲绝的表情。
那一刻,林晚清楚地意识到,镜廊的侵蚀,已经不再局限于那面落地镜。任何反光的表面,都可能成为那个维度短暂显现的窗口。这座囚笼的墙壁,正在变得越来越薄,现实与镜中世界的界限,正在加速崩坏。
这些声音和影像的残响,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它们剥夺了她最后的避难所——她的内心世界。她无法思考,无法休息,甚至无法完整地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因为总有外来的、属于他人的绝望和恐怖,强行闯入她的意识。
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成了一个接收器,一个被迫接收着来自镜廊无数冤魂痛苦信号的、脆弱的容器。它们的恐惧、它们的绝望、它们被永恒囚禁的怨念,如同污浊的洪水,不断冲刷着她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
周哲依旧定时送来食物和水,依旧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林晚现在看着他,仿佛能看到有无数的、透明的怨灵残影,缠绕在他身上,随着他的移动而飘荡。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被操控的坐标,他本身也成了一个活着的、行走的残响集合体,一个连接着无数痛苦的中继站。
虚弱、饥饿、干渴,加上这无孔不入的精神污染,林晚的意识开始频繁地断线。她时常陷入短暂的昏厥,或者是一种半梦半醒的谵妄状态。
在那些混沌的时刻,她感觉自己不再躺在卧室的床上。她仿佛正漂浮在那条无限延伸的、冰冷的镜廊之中,周围是无数面映照着痛苦面孔的镜子。那些面孔无声地呐喊着,伸出手臂想要抓住她,将她拖入它们永恒的囚笼。而走廊尽头那片庞大的黑暗,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吸力……
每一次从这种状态中惊醒,她都浑身冷汗,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现实的边界感变得前所未有的模糊。
残响,正在淹没她。
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头,身体因为脱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耳朵里充斥着无数亡魂的哀嚎,眼前晃动着扭曲的残影。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要么死于肉体的衰竭,要么,她的精神将先一步被这些来自镜廊的残响彻底撕碎、同化,成为一个新的、永远回荡在这座囚笼里的……痛苦回声。
秋季的凉意,透过窗户缝隙渗入,却远不及她内心和这片空间中弥漫的、来自异度空间的冰冷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