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卷 · 第一章:囚笼
秋天,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清爽。空气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滞重而压抑,带着一种腐烂树叶和湿冷泥土混合的、令人不快的甜腥气。阳光即使穿透云层,也显得苍白无力,无法给这间公寓注入丝毫暖意,反而将家具的阴影拉得长长的、扭曲的,如同蛰伏的怪兽。
林晚从极度的惊骇中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刺痛,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后又勉强拼接起来,每一处关节都泛着酸软的疼痛。她最后的记忆,定格在周哲那双燃烧着冰冷愤怒和饥渴的眼睛,以及镜廊深处那片脉动的、难以名状的黑暗。
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未带来任何庆幸,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冰封般的绝望。她还活着,意味着那个东西,那个镜廊的主宰,并不急于立刻吞噬她。它像一只玩弄猎物的猫,享受着她的恐惧,品味着她的绝望,要将她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也彻底磨灭。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还能控制这具躯壳。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卧室门口。
门,关着。
但她知道,他就在外面。那个曾经是周哲的“东西”。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客厅里一片死寂,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呼吸声,甚至……生命应有的任何微小声响。只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低沉的压力,如同实质般从门缝下渗透进来,挤压着卧室里稀薄的空气。
她成了囚徒。被困在这间卧室,这座公寓,这个由镜廊主宰所划定的、无形的囚笼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整个上午,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
不是脚步声。是某种……拖拽的声音。沉重,迟滞,伴随着细微的、像是塑料摩擦地板的“沙沙”声。
声音在卧室门外停下。
林晚的心脏骤然缩紧,她死死地盯住房门,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卡哒。”
门锁被从外面轻轻转动。然后,房门被缓缓推开一条缝隙。
没有脸出现。只有一只苍白、修长、却毫无血色的手,从门缝里伸了进来。那只手,属于周哲。
他的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瓶矿泉水和几包未拆封的压缩饼干。他将袋子轻轻放在门内的地板上,动作机械而准确,没有一丝多余。
然后,那只手缓缓缩了回去,房门被重新轻轻带上。
“卡哒。”门锁再次落下。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一丝人类应有的气息。他只是像一个尽职的、冰冷的自动程序,定时为笼中的猎物投放维持生命的最低给养。
林晚看着地板上那个白色的塑料袋,胃里一阵翻滚。这不是照顾,这是饲喂。她被当成了需要被养着、直到“时机成熟”的牲畜。
恐惧和屈辱像毒火一样灼烧着她的内脏。她冲下床,抓起那个塑料袋,想要狠狠砸向房门,想要尖叫,想要质问。
但她的动作,在手臂扬起的最高点,僵住了。
因为她看到,在刚才那只手放置塑料袋的地板位置,留下了一小片极其模糊的、澹红色的水渍。
和之前在他手腕上、在镜框上看到的污渍,一模一样!只是更澹,更像是……从他身体里渗出的汗水,带着那种诡异的颜色和甜腥气!
他不仅是一个坐标,一个守卫……他的身体,正在被那种污秽的“东西”从内部改造、渗透!
林晚像被烫到一样,勐地缩回手,塑料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惊恐地看着那点澹红色的水渍,看着那几瓶维持她生命的矿泉水,一股巨大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她不敢喝那些水,不敢吃那些饼干。谁知道里面是否也掺杂了那种污秽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重复的、令人心智崩溃的循环。
每天固定的时间(她已无法准确判断时间,只能依靠窗外光线的微弱变化来估算),房门会被打开一条缝,那只苍白的手会放下新的水和食物,然后沉默地离开。有时,袋子里会多一两包她曾经喜欢,但现在看来却无比刺眼的零食。
她试过在门开的时候冲出去,但每次她刚有动作,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就会如同枷锁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让她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门缝合拢,锁舌落下。她也试过在深夜用力拍打房门,声嘶力竭地叫骂、哀求,但门外永远只有一片死寂的、充满压迫感的沉默。她的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周哲(或者说,那个占据了他躯壳的东西)彻底变成了这座囚笼沉默的、高效的狱卒。他不再需要模仿,不再需要伪装,他只是存在着,如同这公寓里一件冰冷的、散发着恶意的家具,执行着唯一的功能——看守她。
而那座囚笼,远不止这间卧室,这所公寓。
林晚发现,她开始无法清晰地回忆起周哲原本的样子,无法清晰地回忆起他们之间那些温暖的、真实的过往。那些记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冷的雾气,变得模糊而遥远。取而代之的,是镜中那个冰冷的微笑,是镜廊里无数绝望的标本,是周哲那双空洞而愤怒的眼睛。
那个存在,不仅在囚禁她的身体,更在侵蚀她的记忆,污染她的过去。它要抹去她作为“林晚”的一切痕迹,让她在精神上也变成一个空白的、适合被“装入”镜廊的容器。
她甚至开始出现幻觉。
有时,在卧室墙壁光滑的涂料表面,她会突然看到一闪而过的、镜中那个“她”的扭曲倒影;有时,在夜深人静时,她会听到从客厅方向传来细微的、像是无数面镜子在同时被指甲刮擦的“吱嘎”声,连绵不绝,如同来自镜廊的低语;有时,她会感觉到并非来自空调的、突如其来的刺骨寒意,仿佛那条镜廊的冰冷,正一点点渗透进现实的壁垒。
这座囚笼,正在与那个异度空间缓慢地同化。
她被困住了。身体,精神,甚至她所处的这片空间,都正在被那个来自镜中的恐怖存在,一步步地拖向永恒的、反射的深渊。
她蜷缩在床角,抱着膝盖,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毫无生机的天空。曾经象征着自由和外界联系的窗户,此刻在她眼中,也像是一面巨大的、无法打破的镜子,映照出的,只是她绝望的囚徒身影。
秋季的萧瑟,如同她内心荒芜的写照。落叶尚未飘零,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先一步枯萎、凋零,被禁锢在这座无声的、正在逐渐冰冷的囚笼之中,等待着最终被献祭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