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枪入库的兴奋劲儿还没在草北屯完全散去,一股更具体、更焦灼的忧虑就像开春后冻土里钻出的寒气,悄悄漫上了大伙儿的心头。黑瞎子沟那边,合作社去年刚置办下、指望着开春割蜜的几十箱东北黑蜂,叫不知哪个天杀的黑瞎子给祸害了。
消息是早起去巡蜂箱的栓柱连滚带爬带回来的。小伙子脸白得像糊窗户的毛头纸,裤腿刮破了好几个口子,手里攥着几块被拍得稀烂的蜂箱碎木板,说话都带着颤音:“完了!曹……曹支书!完了!蜂箱子……叫黑瞎子连窝端了七八箱!蜂蜜还没割呢!满地都是死蜂子,惨呐!”
曹大林正在合作社院里跟老会计核对新枪登记的册子,闻言眉头立刻锁紧了。他接过栓柱手里的碎木板,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带着点腥臊气的蜂蜜味混杂着松木的清香直冲鼻腔,木茬断口处,还留着几根硬撅撅、黑得发亮的兽毛。
“走,去看看。”曹大林声音沉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他那眼神已经变得像鹰隼一样锐利。
曹德海也拄着他那根磨得油光水滑的柞木棍跟了上来,老头脸色凝重,边走边嘀咕:“开春前儿,蹲仓的老黑该出来了,正是饿红了眼四处找食的时候……”
一伙人急匆匆赶到黑瞎子沟口。往日里还算齐整的白桦林,此刻像是遭了雷劈,碗口粗的树被拦腰折断了好几棵,树桩子上留着触目惊心的深槽爪痕,渗出的松脂凝成了一坨坨琥珀色的泪滴,挂在新鲜的伤口上。林间空地上更是一片狼藉,破碎的蜂箱木板、凝固的蜂蜜、踩烂的蜂巢和无数死去的工蜂混杂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甜腻又悲凉的气息。
“是蹲仓的老黑,没跑儿!”曹德海弯腰抓了一把沾着蜂蜜的碎木屑,在手里捻了捻,又凑近闻了闻,语气肯定,“公的,火气旺得很——瞅这爪印!”他指着雪泥地上一个清晰无比、宛如小脸盆般的巨大掌印,“比海碗还大半圈!这畜生,个头小不了!”
栓柱看着那巨大的爪印,腿肚子又开始转筋,捧着块还算完整的蜂板,手指哆嗦着:“完了……这可咋跟合作社交代啊……”
曹大林却没急着去看那爪印,他蹲在几坨混杂着蜂蜡和未消化幼蜂残翅的熊粪前,用手指捻动了几下,又捡起一根混在粪便里的、灰白色、略显柔软的兽毛,仔细端详。
“不是蹲仓的。”曹大林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目光投向沟里头更深的、积雪尚未完全融化的背阴坡,“是带崽的母熊——开春饿疯了,顾不得危险,来找甜头了。”
“带崽的?”刘二愣子一听,嗓门立刻高了八度,既紧张又有点莫名的兴奋,“那咱更得收拾它了!不然往后带着崽子天天来,咱这蜂场还搞不搞了?”
曹大林没理会他的咋呼,吩咐道:“德海叔,您老经验足,看看它往哪个方向去了。愣子,回去,叫上吴炮手,再把那几条新请回来的‘健卫-8’带上,按规矩,找老会计领枪、登记。”
“好嘞!”刘二愣子像得了令的士兵,转身就往屯子里跑,脚步又快又急。
曹德海则像老猎犬一样,俯下身,眯着眼,仔细辨认着雪泥地上那些杂乱无章的痕迹。母熊极其狡猾,似乎知道会有人追踪,专挑残留的冰面或者裸露的石头走,脚印时有时无,断断续续。有处断崖边上,还留着一道明显的、像是故意翻滚压实的拖痕,用以掩盖真正的去向。
“这孽畜!成精了这是!”跟着一起来辨认踪迹的刘二愣子他爹,刘老蔫,喘着粗气骂了一句,“比咱屯里偷奸耍滑的赵老四还滑头!”
曹大林却注意到了断崖边一丛被踩踏过的五味子藤。红艳艳的果实被捋掉了大半,断枝处留着细密却不算齐整的牙印。他掰开一颗残存的果实,看了看里面的籽。“熊崽干的,”他笃定地说,指尖捏着那颗被咬破的果子,“小畜生牙没长齐,嚼不碎籽,光嘬了外头的甜浆。”
这个发现让追踪有了更明确的方向。带着崽的母熊,跑不远,也更谨慎。
日头渐渐偏西,将山林染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沟里越来越浓的寒意。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他们发现了熊窝。洞口不大,却被整棵的枯死柞树枝堵得严严实实,树枝缝隙间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只在最下方留下一个勉强能容成年熊挤进去的缺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野兽体味和蜂蜜残香的气味从洞里隐隐散发出来。
“找到了!”刘二愣子压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下意识就去摸背上崭新的“健卫-8”。
吴炮手老成持重,示意大家噤声,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洞里的动静,只有隐约的、窸窸窣窣的抓挠声,像是崽仔在嬉闹。
“曹支书,咋弄?直接端了它老窝?”一个跟着来的年轻后生,端着枪,手心都是汗。
徐炮,屯里另一个老猎手,性子比较急,已经从驮物资的马背上拎下来一个小柴油桶:“要俺说,用烟熏!把这长毛的畜生熏出来,咱在外头守着,出来一个撂倒一个!”
“使不得!”曹大林和曹德海几乎同时开口。
曹德海烟袋锅指向那结霜的洞口:“你这一熏,大熊能跑,里头的小崽仔肯定得憋死!母熊要是没了崽,那可就真疯了,非得跟咱屯子玩命不可!到时候,就不是祸害几箱蜂的事了!”
曹大林点头,接话道:“德海叔说得对。带崽的母兽,不能往绝路上逼。”他目光沉静地观察着洞口周围的环境,示意众人:“大家先退后百步,分散开,找好掩体,没有我的信号,谁也不准开枪,更不能靠近。”
众人依言,带着紧张和好奇,纷纷后撤,隐没在树林和岩石后面。刘二愣子虽然不情愿,还是跟着吴炮手趴到了一块大山石后面,枪口对着熊洞方向,手指虚搭在扳机护圈上。
曹大林独自一人,慢慢走向熊洞。他在离洞口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缓缓从怀里掏出那个有些年头的海螺号。他深吸一口气,将海螺号凑到嘴边,两腮微鼓,一股低沉、悠长、带着奇异嗡鸣的号声便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像山林里任何一种野兽的咆哮,反而更像是某种大型鱼类,或者说,是模仿了幼鲸在深海中求救时发出的悲鸣,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哀戚。
洞内那窸窸窣窣的抓挠声戛然而止。片刻的死寂后,传来的是母熊焦躁不安的、用爪子疯狂刨抓洞壁的“刺啦”声,伴随着一声压抑着的、闷雷般的低吼。那吼声带着愤怒和隐隐的不安,震得堵门的柞树枝上的霜花簌簌落下。
僵持,在寂静与低吼、海螺号的嗡鸣与爪子的刨抓声中持续。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这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的时候,熊窝侧面,一个被枯草和积雪巧妙掩盖的、更小的侧洞口,突然探出了两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脑袋。两只熊崽,大概也就土狗大小,瞪着乌溜溜、带着几分懵懂无知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洞外这个被夕阳染红的世界。它们似乎被母熊的焦躁和海螺号的怪声弄得不耐烦了,竟你推我挤地从侧洞里钻了出来,傻乎乎地开始在洞口附近的雪地里打滚,甚至去扑咬散落的松塔,发出稚嫩的、哼哼唧唧的声音。
机会!
曹大林眼神一凝,一直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扬起!一道早已握在手中的、用浸过油的獐子筋编织成的绳套,如同有了生命的毒蛇,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飞向其中一只正后腿直立、去够高处松塔的熊崽!
“嗖——啪!”
绳套不偏不倚,正好套住了那只熊崽的后腿关节处!曹大林手腕一抖,迅速收紧绳索!
“嗷——嗷嗷——!”小熊猝不及防被套住,后腿被勒紧,顿时发出凄厉又惊恐的惨叫,拼命挣扎起来,在地上滚成一团。
这叫声如同捅了马蜂窝!
“吼——!!!”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暴怒的咆哮从主洞口炸开!堵门的柞树枝如同被炸药崩开般轰然四散!一头人立起来比曹大林还高出半头不止的庞大母熊,如同黑色的旋风般冲了出来!它胸前那簇标志性的月牙形白毛上,还沾着黏糊糊的、金黄色的蜂蜡,一双熊眼赤红如血,死死锁定在曹大林和那只被套住、哀嚎不止的熊崽身上!
那庞大的身躯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腥风,瞬间就冲到了曹大林近前!巨大的熊掌带着能拍碎牛头的力量,眼看就要朝着曹大林的天灵盖狠狠拍下!
“大林!”
“曹支书!”
远处隐蔽的众人看得心胆俱裂,刘二愣子更是差点就要扣动扳机!
千钧一发之际,曹大林竟是不躲不闪!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人立而起的母熊,迅速从腰间解下一个尺把长的竹筒,拔掉塞子,手腕一翻,将里面黏稠的、散发着浓郁甜香的琥珀色液体——竟是合作社自己熬制的上好椴树蜜!——尽数倾倒在自己身前的雪地上!
金黄的蜜汁在白雪上泅开一大片,甜腻诱人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那暴怒冲来的母熊,掌风已经扫到了曹大林的衣角,却在这扑鼻的蜜香面前,动作硬生生地顿了一下!它巨大的脑袋下意识地低下,赤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渴望和迷惑,鼻翼剧烈翕动着,盯着地上那摊诱人的蜂蜜,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噜声。
就是这刹那的愣怔!
“快!撒网!”后面的曹德海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嘶声大吼。
徐炮和另一个队员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用粗麻绳编织、缀着铁钩的大网,立刻朝着母熊兜头盖去!
可这母熊的反应快得惊人!捕熊网刚张开,还没完全落下,它就从那蜜香的诱惑中惊醒过来!感受到威胁的它,再次人立咆哮,比刚才更加暴戾!它猛地一挥巨掌,竟是精准地拍在了网缘上!那足以兜住野猪的大力,竟被它一掌拍得偏离了方向,沉重的网具带着铁钩,呼啦一声扫向旁边的刘二愣子!
刘二愣子躲闪不及,被网缘扫中肩膀,哎哟一声,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带得滚出老远,重重撞在一棵白桦树上,眼冒金星,手里的新枪也脱手飞了出去。
眼看母熊彻底被激怒,人立着就要朝最近的曹大林发起致命攻击,情况危急!
“啾——啾啾——!”曹大林猛地将手指含入口中,吹出一连串尖锐急促的哨音!
哨音未落,三条一直潜伏在林子深处、得到指令的猎犬,如同三道离弦之箭般窜了出来!它们训练有素,不攻击母熊庞大的身躯正面,而是专门撕咬它的后肢和屁股!这些地方皮薄,痛感强烈!
“汪汪汪!”
“呜——嗷!”
猎犬的狂吠和母熊吃痛的怒吼混杂在一起,场面顿时一片混乱。母熊不得不分心去对付身后烦人的猎犬,挥舞着巨掌想要拍飞它们,却因为猎犬动作灵活,一时难以得逞。
混乱中,那只被套住的熊崽,不知是吓坏了还是求生本能爆发,竟然拼命挣扎,趁着曹大林注意力在母熊和猎犬身上,绳索稍有松懈的瞬间,猛地一蹬腿,獐子筋绳套竟被它挣脱开来!脱离了束缚的小熊,惊恐万分,根本辨不清方向,慌不择路地朝着山坳下方那条尚未完全解冻的冰河跑去!
“崽仔!”母熊虽然在和猎犬缠斗,但眼角的余光始终关注着自己的孩子。一见熊崽挣脱跑向冰河,它立刻发出凄厉的嗥叫,再也顾不得身后的猎犬和眼前的曹大林,疯了一般朝着熊崽追去!
那熊崽受惊过度,跑到冰面上还在拼命狂奔,冰层不堪重负,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
“不好!冰要裂!”曹德海看得真切,失声惊呼。
母熊爱崽心切,巨大的熊掌重重踏在已经出现裂纹的冰面上!
“轰隆!”
一大片冰面瞬间坍塌!母熊和那只熊崽同时惊叫着,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虽然不深,但流速不慢,带着浮冰,瞬间就将它们冲得离岸好几米远。母熊咆哮着挣扎,试图抓住熊崽往岸上推,但湿滑的冰缘和湍急的水流让它一时难以着力。
眼看熊崽呛了几口水,叫声都微弱下去,母熊发出绝望而悲愤的哀嚎。
就在这危急时刻,曹大林再次甩出了獐子筋绳套!这一次,目标是在冰水里沉浮的熊崽!绳套精准地套住了熊崽的身体,曹大林双臂叫力,猛地往回拉!
然而,冰面湿滑,熊崽加上河水的冲力,重量非同小可!曹大林脚下一个趔趄,竟被带得向前滑去,直直冲向那冰窟的边缘!
“大林!”
众人惊呼!
眼看曹大林也要滑入冰河,他猛地拔出一直绑在腿上的猎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插向身旁相对坚固的冰面!
“嗤——啦——!”
刀尖与冰层摩擦,发出刺耳欲聋的、令人牙酸的锐响,溅起一蓬冰屑!猎刀在冰面上划出一道深槽,终于在距离裂缝边缘不到一尺的地方,死死卡住!曹大林借着这一阻之力,稳住了身形,但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冰窟,冰冷的河水溅了他一身,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衣物。
那母熊见状,竟突然停止了挣扎,它看看被曹大林用绳套牢牢拉住、正一点点拖向岸边安全地带的熊崽,又看看为了救崽而身陷险境、死死握着猎刀固定在冰缘的曹大林,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哀戚的、仿佛哭泣般的呜鸣声。那赤红暴戾的眼神,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人性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哀。
“造孽啊……”远处,曹德海看着这惊心动魄又出人意料的一幕,老泪纵横,喃喃道,“护崽的牲口,杀不得……杀不得啊……”
最终,曹大林在众人的帮助下,将熊崽拉上了岸,自己也脱离了险境。母熊则自己挣扎着爬上了对岸,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却不顾自身,第一时间将惊魂未定、嘤嘤叫着扑过来的熊崽紧紧搂在怀里,用舌头不停地舔舐着。
看着这对劫后余生的熊母子,看着母熊那护崽时与人类并无二致的本能,再看看地上那摊尚未干涸的蜂蜜和周围狼藉的蜂场,曹大林陷入了沉思。硬拼,或许能杀掉母熊,但必然付出代价,而且于心难安。放任不管,蜂场永无宁日。
他最终想出了一个折中之法。
他让春桃和屯里的妇女们立刻回屯,用大铁锅熬上几大锅稠糊糊的苞米粥,掺上合作社自产的蜂蜜和少许盐巴。熬好后,用木桶抬到离熊窝不远不近的安全地方。
曹大林亲自将一大盆掺了蜜的苞米粥放在显眼处。那母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又警惕地看了看远处的人群,犹豫再三,终究是饥饿和补充体能的本能占据了上风,它慢慢凑过去,低头试探着舔食起来。见无异样,便开始大口吞咽。
趁这功夫,曹大林指挥着众人,用带来的斧锯和现砍的椴木桩,迅速而有力地将熊窝那个较大的主洞口和刚才熊崽钻出的侧洞口都牢牢钉死,只留下一个仅有熊崽能自由进出的小洞口。
“饿不着它,”曹大林指着熊窝下方不远处的、正在孕育花苞的大片椴树林,“等开春椴树流蜜,林子里的野蜂巢、蚂蚁窝,够它带着崽子吃的。比祸害咱这人工养的蜂箱强。”
他又拿出合作社特制的几个小铜铃——那是用薄铜片打制,摇动起来会发出类似蜂群振翅般嗡嗡声的驱熊铃,小心地系在了那只被救的熊崽脖子上。
“有了这铃铛,它靠近蜂场咱就能听见,提前防备。”曹大林解释道。
做完这一切,狩猎队带着复杂的心情,收拾东西,准备撤离。那母熊似乎也明白了这群两条腿的生物并无意伤害它们母子,只是安静地吃着粥,偶尔抬头看看,眼神里已没了最初的暴戾。
归途,夕阳将山林染得一片血红。走了约莫三里地,负责断后的栓柱突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曹……曹支书!那……那母熊跟着咱们呢!”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果然看见那头母熊,带着那只脖子上系着铜铃、跑起来叮当作响的熊崽,远远地吊在后面,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它想干啥?”刘二愣子捂着还在发疼的肩膀,紧张地问。
曹大林示意大家停下,静观其变。那母熊见人群停下,它也停下,人立而起,硕大的熊头转动着,似乎在辨认方向。突然,它朝着侧前方一片茂密的老红松林走去,在一棵需要两人合抱的老红松前停下,再次人立而起,用它那巨大的熊掌,开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重重地拍击着树干!
“砰!砰!砰!”
沉闷的拍击声在山谷间回荡,震得松针和树上的积雪扑簌簌落下。
拍了十几下后,母熊似乎确认了什么,猛地用肩膀狠狠撞向树身!
“咔嚓!”一声不算太响的木质断裂声。
随着松针雪粉落尽,那棵老红松的树干上,竟被它撞开了一个黑黢黢的树洞!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醇厚的蜜香,从树洞里飘散出来!
曹德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几乎是扑到那树洞前,扒开破损的树皮往里一看,顿时老泪纵横:“是……是老辈人藏的野蜜!俺太爷那会儿,就用这法子存过冬粮!这……这得存了多少年了啊!”
众人围上去,用手电筒往里照,只见树洞深处,满满的都是凝固的、颜色深沉的琥珀蜜!那分量,比他们损失的七八箱蜂蜜,多了何止十倍!
最深处,还隐约能看到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曹大林小心地探身进去,将铁盒取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用油布包裹着的、页面发黄脆硬的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养蜂日志》,翻开扉页,赫然是伪满时期的字体,记载着各种养蜂心得,最末几页,竟详细记载着用熊油混合几种草药治疗蜂螨的古法!扉页上还有一行小字:“丙戌年黑熊扰蜂,偶得蜜洞,天赐之。”
一切,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
当晚,合作社熬制熊油膏(取自之前击毙的那头无崽公熊)的香气弥漫了整个草北屯。曹大林没有参与热闹的分蜜和讨论,他特意留了一大碗最上乘的椴树蜜,独自一人,踏着月光,再次来到了黑瞎子沟那处熊窝前。
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山林里。那只母熊正趴在窝外,耐心地给受到惊吓的熊崽梳理着湿漉漉的毛发,见曹大林来,它只是抬起头,低低地吼了一声,声音里已没有了敌意,更像是一种警告和确认。
曹大林将那只盛满晶莹蜂蜜的陶碗,轻轻放在洞口一块平整的石头上,然后缓缓后退。
母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碗在月光下泛着诱人光泽的蜂蜜,最终,它没有立刻去吃,只是继续舔舐着自己的孩子。而那碗蜜,就静静地摆在洞口,凝望着月色,也凝望着这山林间奇特的、短暂达成的和解,仿佛一颗巨大的、晶莹的琥珀,封印住了这个不平凡的夜晚。
后半夜,负责看守蜂箱的社员听见了熟悉的铜铃叮当声。他紧张地起身查看,借着月光,却见那只母熊带着崽子,在蜂箱外围慢悠悠地转着圈,铃铛声不绝于耳。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那母熊竟时不时停下,用熊掌精准地拍死几只试图趁夜钻蜂箱偷吃的田鼠。它似乎在用这种方式,划定着彼此的界限,也履行着某种未被言明的“回报”。
晨光熹微中,曹大林再次来到蜂场,他在那些完好无损的蜂箱旁边,发现了一个用柔软干草和大量灰黑色熊毛精心编织成的窝垫,做得十分厚实保暖。垫子上,还摆着一枚硕大的、鳞片张开的松塔,塔尖上,蘸着黏稠的、金黄色的蜂蜜。
山风卷着蜜香与新一天的气息,轻轻吹过黑瞎子沟。猎人们默默收起了刀枪,站在坡上,看着那对熊母子,蹒跚却安稳地,走向远处那片即将流蜜的椴木林深处。
而在更深的林子里,去年系上铜铃、如今已长成半大的那只熊崽,正有模有样地学着母亲的样子,用还不算太大的爪子,好奇地拍打着一棵老椴树的树干,发出沉闷的、充满生机的响声。
合作社新换的硬壳账本上,老会计用他那手工整的楷书,新添了一笔特殊的收入:“收野蜜二百斤,折价八十元。”在备注栏里,曹大林拿起钢笔,想了想,没有写字,而是精心画下了一个图案——一只胖乎乎的熊爪印,爪印的腕部,还系着一个叮当作响的小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