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队长的“辽渔二号”带着草北屯人的期盼和第一批打包好的山货,突突着驶向山外,那混合着海腥与山野气息的尾烟,仿佛在屯子上空画下了一个充满希望的符号。但曹大林心里清楚,这“山海联运”的路子要踏实地走下去,山里头的根基必须得更牢靠。眼下开春在即,冬眠的野兽要出洞,新分到各户的田地需要守护,扩建的参圃也得提防野物祸害,合作社这支打猎队,就是草北屯的胆,是护住家底的枪。
然而,打猎队手里的家伙事,却有些提不上台面了。除了曹大林那杆保养得油光锃亮的老套筒,以及吴炮手那杆比曹德海年纪还大的“单打一”,大多队员用的还是更老旧的土铳,甚至是自己窝的铁砂枪。这些老枪,打打兔子、狍子还行,真要遇上成群的野狼或者红了眼的孤猪,威力、射程和可靠性都成了大问题。去年冬天围猎那头孤猪时,刘二愣子的土铳关键时刻卡了壳,差点酿成大祸,这事曹大林一直记在心里。
“枪该换了。”这天清晨,曹大林在合作社院子里,一边看着刘二愣子带着几个后生擦拭那些老枪,一边对走过来的曹德海和老会计说道。
曹德海蹲下身,从刘二愣子手里拿过一杆土铳,眯着眼看了看枪膛,又用手指抹了点枪机上的油泥闻了闻,叹了口气:“是啊,老伙计们是该歇歇了。可新枪……那得公社武装部批条子,还得有票子。”
老会计扶了扶眼镜,翻开手里的账本:“合作社账上还有些钱,买几条枪应该够。就是这批条……听说现在管得严,不好弄。”
“不好弄也得弄。”曹大林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打猎队保的是咱全屯的庄稼、参圃,还有人的安全。枪不行,心里就没底。我明天就去公社。”
刘二愣子一听来了精神,蹭地站起来:“曹哥,我跟你去!我力气大,能扛枪!”
曹大林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成,你把那杆老套筒带上,擦亮点。”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曹大林和刘二愣子就出发了。曹大林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这是他当民兵时发的),身板笔直。刘二愣子则兴奋地换上了一件半新的蓝布褂子,肩上扛着用麻布仔细包裹好的老套筒,走路都带着风。两人搭了屯里往公社送山货的马车,颠簸了小半天,才看到公社那排红砖瓦房。
公社武装部在院子最里头一间,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部长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庞黝黑,身材敦实,说话带着一股行伍出身的干脆利落。他以前下乡检查民兵工作来过草北屯,跟曹大林打过交道,对这个枪法好、话不多的年轻支书印象不错。
“曹大林?啥风把你吹来了?坐坐坐!”李部长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他们倒水。
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旧办公桌,几把木头椅子,墙上是民兵训练条例和一张泛黄的地图。角落里立着一个枪架,上面挂着几条擦得锃亮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看得刘二愣子眼睛发直。
曹大林没坐,直接说明了来意:“李部长,我们草北屯打猎队,想申请更新几条猎枪。”
李部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大林啊,你知道的,现在枪支管理抓得紧,批条子没那么容易了。尤其是猎枪,得有正当理由,还得公社、派出所层层审批。”
“理由很正当。”曹大林不卑不亢,“我们屯现在分了田,搞了参园,野兽祸害得厉害。去年冬天围猎,差点出事。打猎队护的是集体财产和社员安全。”
“这个我理解。”李部长点点头,但语气依旧带着官腔,“可申请新枪的村子不止你们一个,指标有限啊。再说了,好枪到了不会用的人手里,反而是祸害。”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旁边站得笔直、一脸紧张的刘二愣子。
曹大林沉默了一下,忽然对刘二愣子说:“愣子,出去看看,院里那棵老榆树,离这儿大概百步远,树杈上是不是挂着个去年留下的破风筝?”
刘二愣子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曹大林为啥突然问这个,还是应了一声,跑到门口探头看了看:“曹哥,是有个破风筝,就剩几根竹篾子和一点破布了,在右边那根大树杈上晃荡呢。”
曹大林转向李部长:“李部长,借颗子弹?”
李部长皱了皱眉,似乎猜到了曹大林想干什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颗黄澄澄的7.62毫米步枪子弹,递给曹大林:“小心点,别打着人。”
曹大林没接子弹,而是对刘二愣子说:“把咱们的枪拿来。”
刘二愣子赶紧把肩上包裹的老套筒递过去。曹大林利落地解开麻布,露出保养得极好的枪身。他接过李部长手里的子弹,压入弹仓,动作流畅而沉稳。然后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没有刻意瞄准,只是肩膀抵住枪托,枪口微微上扬,对着院外那棵老榆树的方向。
李部长和刘二愣子都屏住了呼吸。办公室里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只见曹大林手指轻轻一动。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公社院子的宁静。声音不大,是老套筒特有的那种略显沉闷的响声。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百步外老榆树树杈上那几根残破的竹篾子应声而断,那个破风筝残骸晃悠了几下,飘飘悠悠地掉了下来。
李部长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眯着眼看向远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刘二愣子更是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他虽然知道曹大林枪法好,但没想到好到这个地步,百步穿杨!用的还是老掉牙的老套筒!
曹大林缓缓放下枪,退出弹壳,那枚还带着硝烟的铜弹壳在他掌心泛着微光。他走到李部长身边,平静地说:“李部长,枪是死的,人是活的。好枪在好人手里,是保饭碗、护性命的家伙。在孬人手里,才是惹祸的根苗。我们草北屯打猎队,缺的不是使枪的人,是使着顺手的枪。”
李部长回过神来,重重拍了拍曹大林的肩膀,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好小子!真有你的!这枪法,放在部队里也是这个!”他翘起了大拇指。“行了,啥也别说了!就冲你这手本事,还有你们打猎队干的那些实事,这个条子,我批了!”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出申请表格,唰唰地写了起来,一边写一边说:“给你们批五条‘健卫-8’小口径步枪,这枪精度高,后坐力小,适合打猎。再特批一部分56半的子弹配额,对付大牲口时用。不过,枪和子弹的管理可得给我立下铁规矩,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
“您放心!”曹大林斩钉截铁,“规矩我回去就立,保证不出半点差错!”
回去的路上,刘二愣子抱着那几张盖着红戳的批条,像是抱着什么绝世珍宝,笑得合不拢嘴:“曹哥,你太厉害了!一枪就把李部长给镇住了!五条新枪啊!‘健卫-8’!我听人说过,那可是好枪!”
曹大林脸上却没有太多喜色,他望着马车外起伏的山峦,淡淡道:“枪好,责任也更重。回去怎么分,怎么管,得有个章程。”
马车嘚嘚地跑在山路上,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到家了。就在这时,路旁的灌木丛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吭哧吭哧的粗重喘息声。
“有东西!”刘二愣子立刻警觉起来,下意识就去摸身边的老套筒。
曹大林眼神一凛,按住他的手:“别慌,听动静不大。”
话音未落,一头半大的野猪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獠牙还没完全长成,但个头也不小,看样子是离群走散了的。它似乎被马车惊扰,显得有些焦躁,低着头,用鼻子拱着地,发出威胁般的哼叫。
“是头跑单儿的炮卵子!”刘二愣子兴奋起来,“曹哥,试试新枪的条子灵不灵?用老套筒收拾它?”
曹大林看着那头躁动的野猪,又看了看手里那张批条,摇了摇头:“批条下来了,枪还没到手,规矩不能乱。”他示意车夫稳住牲口,自己则缓缓站起身,目光紧紧锁定野猪。
那野猪见马车停下,车上的人也没进一步动作,警惕地后退了几步,但似乎又不甘心就此离开,在原地打着转。
曹大林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吼,模仿的是成年公猪示威的声音,同时向前猛地踏出一步,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身上散发出一股常年狩猎积累下的、仿佛能穿透空气的压迫感。
那半大野猪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呜咽一声,竟然后腿一软,扭头就钻回了灌木丛,狼狈地逃走了。
刘二愣子和车夫都看呆了。
“曹哥……你……你这比开枪还利索……”刘愣子结结巴巴地说。
曹大林重新坐下,拍了拍身上的土:“对付这种半大崽子,有时候气势比子弹好使。走吧,回家。”
回到草北屯,曹大林第一时间把批条交给了老会计入账,并宣布了即将添置新枪的消息。整个屯子都沸腾了,尤其是打猎队的年轻后生们,个个摩拳擦掌,盼着新家伙早日到手。
然而,就像平静的湖面总会被人投下石子,当天晚上,赵福来阴恻恻的声音就在几个惯常聚堆闲扯的村民中间响了起来:
“听见没?五条新枪!‘健卫-8’!那可是好东西啊!他曹大林倒是会享受,用集体的钱,给自个儿置办上好装备了,往后扛着新枪上山,多威风!”
这话带着毒,悄无声息地就往人心里钻。
第二天,曹大林召集打猎队和合作社主要成员开会,商讨新枪的管理和使用办法。人刚到齐,还没等曹大林开口,跟赵福来走得近的一个社员就阴阳怪气地嘟囔了一句:“枪是集体的钱买的,可不能成了某些人的私家伙。”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刘二愣子当时就瞪起了眼要发作,被曹大林用眼神制止了。
曹大林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站起身,走到屋子中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个嘟囔的社员脸上,停留了两秒,看得对方低下了头。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他拿出那串象征着武器库钥匙的、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走到老会计面前,郑重地放在了桌上。
“老会计,这钥匙,从今天起,由您保管。”
老会计愣住了,推了推眼镜:“大林,这……”
曹大林抬手打断他,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屋子:“新枪到了,就锁进大队部的武器库。立下规矩:第一,所有枪支弹药,出入库必须登记,谁领用,谁签字,用途、时间、消耗弹药数,一笔一笔写清楚。第二,狩猎归来,必须验枪,枪膛要干净,零件要齐全,验枪合格才能入库。第三,非狩猎任务,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动用枪支,包括我曹大林在内!”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特别是赵福来那几个人的方向,语气斩钉截铁:“枪,是草北屯集体的财产,是护咱饭碗、保咱平安的家伙,不是哪个人耍威风、摆谱的道具!这条规矩,谁要是犯了,立即开除出打猎队,永不录用!我曹大林说到做到!”
屋子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老会计颤抖着手,拿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大林,这钥匙,我替你,替咱全屯老少爷们儿保管!”
刘二愣子和其他打猎队员也都挺起了胸膛,脸上露出了信服和严肃的神情。
赵福来站在人群后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灰溜溜地低下头,缩回了角落里。
曹大林看着老会计收起钥匙,看着队员们肃穆的表情,心里明白,新枪带来的不仅仅是武力的提升,更是一场对人心和规矩的考验。而他,必须让这杆“枪”,牢牢地掌握在集体和公道的手中,枪口,永远朝着危害山林和田园的方向。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五条崭新的“健卫-8”小口径步枪,静静地躺在武器库里,等待着在需要的时候,发出扞卫草北屯安宁与希望的清脆鸣响。而在这之前,立下的规矩,就是给这些铁家伙套上的、最牢固的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