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淮州如今的字,与元扶妤筋骨相似,所以并不难模仿。
在与元扶妤成亲前很长一段时间,谢淮州最喜欢临摹元扶妤的字,所以他对元扶妤的字烂熟于心。
久而久之,谢淮州的笔锋筋骨与元扶妤越发相似。
虽说元扶妤做不到将谢淮州的字迹模仿的如出一辙,但……只要不是有人拿着这份奏折逐字对比,也不会那般轻易被识破。
元扶妤将笔搁下,拿起奏本,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
两份奏折……
一份是写圈地案众官员上请罪折子,其中别有用心者欺瞒陛下,瞒报圈地田亩数目,辜负陛下给予改过之恩,请陛下严惩不怠,以防后效。禀明皇帝应尽快完成清丈田亩,登记造册。
一份是详述昨夜之事,模仿谢淮州的用词语句,请小皇帝擢金旗十八卫余云燕为金吾卫大将军。
“你……”裴渡看向元扶妤,难怪她敢让人将公文送入公主府。
崔四娘竟能将谢大人的字迹模仿的如此相似,一时间连他都难辨真伪。
“谢淮州重伤之事,别告诉郑江河,只对他说两份折子是谢尚书托付他早朝递到陛下案前的,把该说的说明白……”元扶妤拿过帕子擦手,“如今他兄长郑江清在前面打仗,郑江河指着谢淮州给他兄长安排粮草,会听话的。”
裴渡定定看了元扶妤片刻,开口:“郑侍郎早在两年前便已向谢大人投诚,即便没有郑将军在外征战,只要是谢大人所言,郑侍郎也无有不从。”
郑江清的弟弟投入谢淮州门下,这元扶妤的确不知。
若真如此,自然更好。
见裴渡带着两份奏折离开,元扶妤扶着桌几边缘起身,越过屏风走至床榻旁,静静望着趴在床榻上的谢淮州。
谢淮州重伤未醒之事不能泄露,董大夫只得亲力亲为,为谢淮州更换好大黄水浸泡过的棉布,直起身捶了捶腰。
“有劳崔姑娘帮忙照顾一二,我去瞧瞧谢大人的药熬好与否。”董大夫道。
元扶妤颔首。
看着谢淮州身上大大小小……以前从未有过的交错疤痕。
她眼眶湿红。
视线游弋在谢淮州头部被鲜血浸湿的棉布,和在他背部烫伤上,脑中回闪爆炸时谢淮州将她拽入怀中,以身相护的情景。
元扶妤拎起裙摆,抬脚踩着踏脚,在谢淮州床榻边缘坐下,指腹轻轻触碰谢淮州侧脸上石子擦伤的痕迹,叹声几不可闻。
明明谢淮州已经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既大权在握,为何要为了一个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妻子的人舍命?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裴大人不许任何人打扰谢大人养伤,那是我孙儿!”
谢老太太激动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元扶妤收回手,起身朝门外走去。
“我是含璋的堂兄,凭什么不让我见堂弟?你叫裴渡出来和我说!”谢淮明一脸气愤刚冲着玄鹰卫喊完,就瞧见锦书捧着衣裳畅通无阻通过,当即嚷嚷起来,“唉唉唉!她都不是公主府的人都能进,谢大人的祖母和堂兄不能进?这是什么道理!”
昨夜,大安坊的爆炸声惊醒了不少人。
谢老太太和谢淮明也在其中。
老人家年纪大了本就觉少,被惊醒后听说谢淮明带人出去打探,辗转反侧睡不着,便点了灯,捧了本书在灯下看,等着天亮。
不成想,还没等来天亮,先等来了谢淮州受伤的消息。
谢老太太闻讯忙命人备车,胡乱穿上衣裳,头发匆忙束起,首饰都来不及佩戴,便在心腹妈妈搀扶下出府门上了马车。
因着谢老太太年纪大的缘故,谢宅光是府内伺候的大夫就三个。
这次谢老太太全都给带上了,生怕自己的孙子出什么意外。
可没想到,裴渡命玄鹰卫将谢淮州寝院护住,里三层外三层,不让任何人靠近。
锦书捧着干净的衣裳走至元扶妤面前:“姑娘,您先更衣吧。”
元扶妤望向谢老太太和谢淮明的方向,对锦书道:“去请谢老太太和谢淮明进来,就说是谢大人的意思。”
元扶妤还有事情要谢淮明去办。
锦书回头,见谢淮明伸长脖子朝她们看来,她将手中捧着的干净衣裙放进屋内,快步去请谢老太太和谢淮明。
“谢大人有命,请谢老太太和谢公子。”
一听是谢淮州的命令,玄鹰卫立刻将路让开……
谢淮明搀扶着谢老太太疾步往里走。
看到逆光立在门口的元扶妤,谢淮明着实被吓了一跳,她右肩、颈脖和脸上,竟都是血。
谢淮明扶着谢老太太跨上台阶,见元扶妤没有让开的意思,问:“含璋怎么样了?”
元扶妤道:“谢老太太,劳烦稍候片刻。”
谢老太太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点了点头就见元扶妤看向谢淮明。
“谢公子,劳你从今日起在谢府闭门不出,三日后夜里偷偷溜出门去平康坊,不论哪家花楼都可以。若有人在谢公子这里打探谢大人伤势如何,谢公子便说伤了腰背,伤重无法下床。若有人问起崔四娘……你便说至今昏迷未醒。”
元扶妤展开双手,让谢淮明看清楚自己的狼狈:“谢公子仔细瞧瞧我,届时可以将我伤在何处,哪里有血,描述的详细一些。”
“这是何意?”谢淮明不解。
谢老太太抬手握住谢淮明的手:“崔姑娘怎么说,你怎么做……”
裴渡将所有人拦住,只让这崔姑娘留在他们家含璋身边,这本就说明了裴渡或是他们家含璋极为信任这位崔姑娘。
“公子照做,可助谢大人。”元扶妤说,“锦书,让人送谢公子回谢府……”
“是!”锦书应声上前。
“哎!”谢淮明连忙躲到自家祖母身后,伸手指着锦书,制止这一身蛮力的武婢上前,他转头瞧向元扶妤,“我还没看到含璋呢!”
“谢大人无恙,谢公子不必忧心。”
元扶妤说完,锦书已经一把扣住谢淮明的手臂,在谢淮明的嚷嚷声中把人拎走。
谢淮州出事,作为谢家唯一与谢淮州关系亲近的堂兄,又是个没什么心机之人,定会有人试图从谢淮明这里打探消息。
谢淮明本就是个贪玩的浪子,成日混在美人堆中。
两日不流连花丛,已是谢淮明的极限。
此次让谢淮明三日不出门,等他一出现在平康坊,定有人打探消息。
谢淮明提起崔四娘,能清楚描述出元扶妤伤在哪儿,但因未能见到谢淮州,对谢淮州伤势模糊不清,那些想从谢淮明这里打探消息的聪明人会如何想?
看着自家孙子被那看着瘦小的姑娘轻轻松松拎走,谢老太太也是颇为意外。
直到锦书拎着谢淮明走远,谢老太太才回头看向元扶妤,沉住气,红着眼开口问:“含璋是不是不好?”
谢老太太刚刚听到锦书说谢淮州让他们进来时,松了一口气。
可瞧见元扶妤挡在门口,不让谢淮明见谢淮州,又叮嘱了谢淮明那么多……
谢老太太当即就猜到,昏迷不醒的应当是她的孙子谢淮州。
“董大夫说,命保住了。”元扶妤对谢淮州祖母道。
虽说元扶妤厌恶钻营商户,也是谢老太太钻了律法空子,将谢淮州过继到谢姓读书人家中,给了谢淮州参加科举的机会。
可元扶妤却很佩服谢老太太为了孙子前程的这份果决。
就像元扶妤一直都欣赏,有野心之人不择手段往上爬一样。
她侧身将门口让开:“暂时谢大人未醒,为了防止朝中生乱,只能说谢大人伤了腰背无法上朝。”
谢老太太拄着拐杖,快步朝内室走去。
一瞧见趴在床榻上头缠棉布,背敷伤药耳的谢淮州,谢老太太眼泪立时就落了下来。
老人家颤巍巍扶着床沿坐下,伸手想摸一摸谢淮州的脑袋,却怕碰疼了孙子,又将手收了回来,眼泪如同断线,只敢轻轻握住谢淮州的手。
“含璋,含璋……”老人家哽咽唤着谢淮州,低头看着孙子的手哭出声,含泪道,“你可得好好的啊!祖母已经对不起你爹娘了,你若有什么好歹,将来祖母去见你爹娘,怎么同你爹娘交代?含璋你听到了没有?”
元扶妤立在一旁,对老太太称对不起谢淮州亲生父母之语,并不意外。
谢老太太所说对不起谢淮州爹娘,并非是因她把谢淮州过继到旁人名下。
是因谢淮州的双亲,是死于谢老太太的长子手中,但谢老太太瞒下此事包庇了长子。
谢老太太一生生有两子,长子平庸,而次子……也就是谢淮州的父亲,却自幼聪慧非寻常人能比。
不论是读书,还是交到谢淮州父亲手中的生意,他样样都能拔得头筹,压了长子何止一头。
久而久之,谢老太爷便生了将谢家交给次子的念头。
为替次子接管谢家铺路,谢老太爷为次子求娶曹帮当家之女,也就是谢淮州的母亲。
作为一出生便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的谢家长子,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于是,在一岁的谢淮州随父母为外祖父祝寿的路上,谢家长子与水匪勾结,要了谢淮州双亲的性命。
谢淮州双亲拼死护住谢淮州,两船的家仆护卫,最后只活下来了谢淮州一人。
得知真相的谢老太太,先是将谢淮州过继到长子名下,让长子立下字据,将来等长子百年之后将谢家交给谢淮州,说这是长子欠了谢淮州的,否则谢老太太便大义灭亲。
谢老太太长子无可奈何之下,立字据为证。
随着谢淮州一日一日长大,他简直是挑拣了父母的优异之处成长,比他的父亲更有读书天分,比他的母亲更擅武艺,聪慧的让谢老太太长子心生惧意,再次对谢淮州痛下杀手。
谢老太太无可奈何之下,只能以要谢淮州参加科举为说辞,将谢淮州过继到同样一户姓谢的人家。
再后来……
谢淮州得知大伯并非是自己亲生父亲,得知自己双亲惨死的真相,意为双亲报仇之时,被一直待他如珠似宝的谢老太太拦住,以死胁迫。
谢老太太只有两子,已经失去了最优秀的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谢老太太不允许她还活着的时候,再发生骨肉相残之事。
谢淮州悲愤之下,去府衙鸣冤,却被官差绑回谢家。
从谢家偷跑出来后,他又独自一人奔赴曹帮,想请外祖父协助他为双亲复仇。
外祖父却劝谢淮州,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得看前路,将来谢家的一切都是谢淮州,只要谢淮州好好活着接管谢家,谢淮州母亲的在天之灵便能瞑目。
也因此,谢淮州疏远了曾经亲密无间的祖母,远离谢家,甚至与外祖家也不往来了。
算时间,元扶妤当初救下了谢淮州时,便是谢淮州求助外祖报仇未能得到结果,服气离开曹帮之时。
在谢淮州成为驸马之前,元扶妤让校事府将谢淮州和谢家查的一清二楚,自然也是知道谢淮州双亲死因的。
谢淮州双亲之死,也是让元扶妤一度认为,商户之家只有利益没手足之情的原因之一。
谢老太太拉着谢淮州的手哭了好一会儿,终是在董大夫回来时止住了哭声。
董大夫以换药为由,将谢老太太请了出去。
老人家立在廊檐之下,红着眼迟迟不肯离去。
裴渡将乘谢淮州马车去上朝的郑江河送走,回来见谢老太太立在檐下,浅浅行了一礼,看向元扶妤颔首。
元扶妤点了点头,明白裴渡这是已对郑江河交代清楚了。
“谢老太太,我派人送您回府。”裴渡开口,“眼下正是多事之时,您若是留在长公主府,会让人怀疑大人病重。”
谢老太太应了声好,她不是一个糊涂人。
这些年,虽说谢淮州与谢家并不往来,但谢家凭着谢淮州身上谢家的血脉,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成为汉阳首富。
若是外人知道谢淮州倒下,那谢家在生意场上得罪的人,能立刻扑上来将谢家分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