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搂住谢淮州,抬眼满目震惊看向她颤抖的手掌,满手的鲜红。
元扶妤这才想起,刚才爆炸时,是谢淮州死死将她护在怀中,用他的后背承受了瓦砾碎石的冲击,和火药爆炸后的骇人的高温,还有被爆炸威力崩出砸在谢淮州后脑的木梁……
元扶妤如一瞬被人推入冰库,脑子嗡嗡直响。
她颤抖着手取出帕子,按住谢淮州出血的后脑,屏住呼吸,带血的手试过谢淮州的鼻息还有,这才大口大口急促喘息。
元扶妤用力扣住谢淮州的侧脸,抹去他耳孔下方的血,不知是被烟火熏的还是恐惧,眼泪奔涌而出:“谢淮州!”
谢淮州明明同她说,处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事,他是当朝帝师位同副相的谢尚书。
他说给她听的道理,怎么到他自己……就敢舍命救她一个商户女!
“找马车!”元扶妤紧紧抱住谢淮州,压住心头的惶恐和哽咽,对不知所措围着她与谢淮州的玄鹰卫下令,“快马去请公主府的董大夫接应!快!”
最后一个“快”字,元扶妤近乎歇斯底里。
她回头看着怀中的谢淮州,压低声音在谢淮州耳畔道:“谢淮州,你若出事……就没人能护住小皇帝了,你若出事……长公主想要的那个大昭便无法建成,长公主死也不能瞑目,你听到了没有?”
谢淮州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未能睁开眼……
烧伤了肩膀、颈脖的何义臣与裴渡,带活下来的玄鹰卫刚从火场冲出来,便瞧见谢淮州倒在元扶妤怀里,两人脸都吓白了。
“大人……”裴渡望着谢淮州血肉模糊的后背,不管不顾朝元扶妤和谢淮州跑来,他跪在谢淮州身侧,伸手去试谢淮州的鼻息,呼吸还在他才放下心来,伸手从元扶妤的怀中接过谢淮州,“我背大人!”
脸上带血,双眸含泪的元扶妤一把攥住裴渡的手腕,吞咽了好几次唾液,才压住情绪开口:“谢淮州情况不明,得先把消息瞒住!否则朝局会乱,刚刚推行的科举改革,最重要的清丈田亩,都会被世家趁机……”
裴渡看着表情僵硬的元扶妤,听出她声音中的哽咽,不等元扶妤说完,裴渡便已明白她的意思:“今日在此处的玄鹰卫都是我的人,绝不会将消息泄露出去半分,放心。”
何义臣撕开自己里面干净的衣裳按住谢淮州的头伤,协助裴渡将谢淮州背起,朝玄鹰卫已找来的马车跑去。
不论是何义臣还是裴渡,都明白,对大昭来说,谢淮州活着的意义重大。
“姑娘!”锦书搀扶半个肩膀都是血的元扶妤起身。
元扶妤摆手,双手撑地,刚要起来,发软的腿一滑,又重重跪倒下去。
“姑娘!”锦书忙扶人。
见元扶妤低着头,双手紧紧攥住,锦书跪在元扶妤身侧,抬手轻轻扶着元扶妤的脊背:“姑娘,谢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元扶妤最怕的……就是谢淮州知道她是元扶妤后,会和元云岳一样,不要命的救她、护她。
她以为不承认自己是元扶妤,至少谢淮州心中存疑,哪怕为了长公主还未推行结束的国政,他也不会走她弟弟元云岳的老路。
曾经的斗场,她和谢淮州交过手,知道以谢淮州的身手,若非为了护住她……是一定能躲开砸向他的木梁。
肩膀染血的元扶妤跪在废墟之中,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天,她想到决然赴死的林常雪,想到南山将她推向逃路的元云岳,想到城门之下全力将她扶上马背与她诀别的杨戬林,和刚刚将她死死护住的谢淮州,将哭声强压在喉咙里……
难不成,沾染上元扶妤的人,都不得好死吗?
她的父母兄嫂,她的弟弟,她的……竹马,她的金旗十八卫……
燃烧的灰烬带着火星被卷上天,满天飘扬如同大雪,覆落在元扶妤染血的眉眼和发顶。
她双手缓缓攥紧。
王三郎死后竟还能算计她,摆了她一道。
是她上次在王三郎这里赢的太简单,所以自负轻敌了……
只想着拿到王家细作的名单,却忘了王三郎虽然体弱,但却是个善于谋算人心之人。
尽管死在她手上,那也是因王家子嗣有才者凋零,昏招频出,他独木难支,才不能挽王家大厦之倾。
王三郎用那七个愿意为他赴死的镖师性命,和王家死士的命,换她一命,可见是连她的心也算了进去。
她这一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谢淮州牵扯进来,替她挡了灾。
如果,她在看到那棵桂花树察觉异常时,能及时反应过来不让谢淮州进去,便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元扶妤咬牙,单手撑着自己的膝盖踉跄起身。
她得去公主府。
若谢淮州一时半会好不了,她得设法以谢淮州之名先稳住朝局。
锦书忙将人扶住。
“去公主府。”元扶妤说。
·
公主府内,董大夫为趴在床榻上的谢淮州止住血,背后的烫伤也上了药。
天已快亮,元扶妤满身疲惫立在屏风后,见董大夫出来用帕子擦着手,问:“如何?谢淮州何时能醒?”
董大夫回头瞧向满身脏污的元扶妤,擦手的动作一顿。
不免想起那日南山,闲王元云岳死时的场景。
一向娇贵怕疼的闲王殿下,宁可忍受生不如死之苦强撑不肯咽气,是因这姑娘一句话……才肯闭上眼。
那时,眼前的姑娘也是一身狼狈,抱着闲王殿下的尸身哭得痛不欲生。
董大夫几不可闻叹了一口气:“命保住了,但背后烧伤比较严重,什么时候醒来说不准,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直到谢大人醒过来。”
元扶妤点了点头。
董大夫是曾跟着她上过战场的,毒一类董大夫不擅长,但对于烫伤和撞击之伤,没人比董大夫更擅长。
谢淮州寝室外,卫衡玉立在廊下,同裴渡禀报,抓住的点燃火药之人正是王家死士。
随后又说,谢淮州受伤之事,谢淮明也知道了。
裴渡一怔,声音陡然拔高:“我是怎么交代的?千叮咛万嘱咐谢大人受伤之事不能透露半分!不能透露半分!那谢淮明就是个嘴上没把门的!”
“掌司恕罪。”卫衡玉连忙认错,“只是,来问情况的是谢淮明,下面的人见是谢大人的堂兄便说了,不过谢大人的情况并未详说,只说……谢大人受了伤。”
元扶妤闻言,唤道:“裴渡。”
裴渡对卫衡玉叮嘱道:“拦着谢淮明,别让人进来,就说大人还在忙着。”
“是。”卫衡玉应声离去。
裴渡进门就听元扶妤问:“谢淮州受伤的消息走漏了?”
“目前只有谢淮明知道。”裴渡说。
元扶妤思索片刻,脑中已将事情理顺,抬眼看向裴渡道:“把郑江清的弟弟户部侍郎郑江河,请过来。”
裴渡下意识转身去传令,步子还未曾迈出陡然反应过来,转头望着元扶妤,询问:“你打算让郑江河做什么?”
元扶妤如今不是长公主,她一个商户女指使裴渡办事,他质疑虽让元扶妤心中不大痛快,但也算事出有因,理所应当。
况且,谢淮州现在还未醒,一会儿去交代郑江河在朝堂之上如何陈情,还得靠裴渡。
“谢淮州受伤,谢淮明知道就是谢家老太太知道,谢老太太必定会过来,瞒……是瞒不住的。那就把谢淮州受伤的消息……放出去。”元扶妤语声镇定,“让户部侍郎郑江河明日一早,从长公主府出发上朝,带着谢淮州的奏折,和玄鹰卫搜集到圈地案官员请罪折子上,瞒报、少报圈地田亩的证据,禀告陛下……谢尚书本欲今日早朝亲自奏于陛下。”
“但……昨夜谢尚书收到消息,王三郎死前藏匿了王氏安插在玄鹰卫,和各家官员府邸的细作名单。谢尚书前往安乐坊查看,为不打草惊蛇,被玄鹰卫中细作惊觉,派卫衡玉通知虔诚调遣金吾卫前往安乐坊相助,路上……卫衡玉遇到前去救自家妹妹的长公主心腹崔四娘。”
“卫衡玉从崔四娘口中得知,崔四娘失踪的妹妹竟也出现在安乐坊,卫衡玉察觉有异,托付崔四娘派人前去向金吾卫求援,与崔四娘一同去了安乐坊,到的时候……谢尚书遭遇埋伏。安乐坊火光冲天,金吾卫、武侯、坊正迟迟不到,以致谢尚书重伤。”
“谢尚书心系细作之事,负伤押着王家死士……前往王三郎私宅,取细作名单,又遭遇爆炸,名单遗失,所幸……有过目不忘之能的长公主心腹崔四娘看过名单,但崔四娘如今还未苏醒,谢尚书为避免发生意外,将崔四娘暂时安置在长公主府,只等崔四娘苏醒……将名单默出。谢尚书腰背受伤不能上朝,请郑江河代为向陛下递上请罪折子。”
“谢尚书的折子中,会请陛下严惩金吾卫大都督府长史虔诚。翟国舅如今严查圈地案,虽说圈地一事事关国本最为紧要,但翟国舅既节制金吾卫,便有御下不严之罪。请陛下擢任金旗十八卫余云燕为金吾卫大将军,节制金吾卫,以保京都安稳。命郑江河提前与其他臣工通气,跪求陛下应允。”
元扶妤的意图明显。
既然受伤之事瞒不住,那就让重伤之人变成崔四娘。
正好,便对外称看过细作名单的崔四娘重伤昏迷,给崔四娘一个必须留在长公主府的合理借口。
郑江河替谢淮州上奏,请陛下严惩虔诚,提拔余云燕接管金吾卫,如此便能让朝廷上下认为,谢淮州所谓的“重伤”无法上朝,是他与翟国舅争夺金吾卫节制权的借口。
尤其,虔诚在安乐坊是见了谢淮州,知道当时谢淮州并无伤。
他自会引导翟鹤鸣,往夺权上想。
裴渡朝屏风内瞧了眼,深深望着元扶妤,如今谢淮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万一谢淮州重伤的消息走漏,之前谢淮州为长公主定下的国政所做努力,全都要付之东流。
细思崔四娘以长公主心腹入京后所作所为,裴渡能信的就只有崔四娘了。
“好!”裴渡应声,转身吩咐守在外间的玄鹰卫立刻去请户部侍郎郑江河过来。
“裴渡!”元扶妤又唤了一声。
裴渡进门:“崔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元扶妤定定望着裴渡,上前一步,低声说:“再给各部发一道命令,把公文送入长公主府等待谢淮州批示。”
裴渡眉头一紧:“你要替大人批示公文?”
望着元扶妤沉着的黑眸,裴渡抿了抿唇,开口道:“崔姑娘……谢大人、你、我都是长公主之人,我不是信不过你,可谢大人手中这根笔,每落一字……都是关乎大昭黎庶性命和安稳的,不是你能……”
“谢大人一时半会可能醒不了。”屏风内正照看谢淮州的董大夫打断了裴渡的话,“若是谢大人连公文都不批复,那可是会大权旁落的,到时谢大人重伤之事也瞒不住。”
裴渡手心一紧。
董大夫说的他不是没有想到,只是……他跟随长公主多年,知道殿下最在意天下黎庶福祉。
崔四娘能行吗?
罢了,实在不行,到时候将兵部尚书胡大人和御史中丞陈钊年一同请过来参详政务。
胡安恒与陈钊年两人,依附谢大人甚深,若说朝中臣工有谁不希望看到谢淮州倒下,非此二人莫属。
裴渡望着元扶妤:“好,我这就去写公文……”
“我来写。”元扶妤打断裴渡的话,“你去派卫衡玉带上谢淮州私印,从吏部衙署将谢淮州官印取来。”
裴渡颔首,转身去办。
等裴渡回来时,明日早朝请郑江河替谢淮州呈上的两份奏折,元扶妤已快写好。
元扶妤坐于临窗软榻前,一手按住奏本,一手攥着白玉笔,笔锋沉稳。
裴渡走至元扶妤身后,瞧见奏本上的字,瞳仁一紧。
他侧头看向落笔平稳的元扶妤,忙拿起元扶妤已写完的那份奏折看,满目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