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事都得权衡利弊。”谢淮州打断了元扶妤的话,澄明的双眼映着元扶妤背后烛焰,眼底蕴了暖意,“有些事,凭的是本能。”
自殿外斜落进来的交错光影,鎏金似的勾勒出谢淮州的轮廓。
元扶妤心口中的鼓噪一声重过一声,落在谢淮州眉目间的目光明晦不定,眸底不明的情绪驳杂又汹涌。
她还未开口,就听谢淮州又说:“殿下有一匹马叫流光,在我受伤之前已经很久不好好吃东西了,只有我去喂它,它才勉强吃几口。我躺了这么些日子,也不知流光怎么样了。你正好在公主府,有时间的话替我去看看流光,看看你去……你这个生面孔去,能不能让它多吃点东西。”
话音一落,谢淮州支在桌案上的手一软,整个朝桌案跌来。
元扶妤忙挺起腰脊将人接住。
谢淮州下颌抵在元扶妤肩膀上,元扶妤一动,他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谢淮州……”元扶妤手不敢碰谢淮州的脊背,只能扶住他的后脑,“裴……”
“别叫裴渡!”谢淮州视线扫过桌案上锦书送来的册子,强忍着疼开口,“他只在意我的死活,不会在意我疼不疼,你慢点……扶我去床榻上趴着。”
元扶妤侧目瞧着枕在她肩头的谢淮州,轻轻抚了抚谢淮州的后脑:“好,我扶你去榻上。”
“慢点,背后很疼……”谢淮州说。
元扶妤扶着谢淮州,动作缓慢站起身,任由谢淮州靠在她肩膀。
两人挪回床榻边,元扶妤缓缓将谢淮州扶坐在榻旁,她直起身垂眸看着谢淮州。
“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元扶妤替谢淮州拢了拢身上的外袍,“长公主死后……你如此坚持推行长公主国政,就只是出于想完成长公主的遗愿?”
“不全是。”唇瓣苍白干涩的谢淮州望着元扶妤笑了笑,“我真的相信……长公主的国策,会让大昭改天换地。”
元扶妤看着谢淮州干裂的唇,走至桌案前,为谢淮州取茶,抬眼透过不远处铜镜看向谢淮州:“我记得当初长公主初摄朝政,朝中大臣都说……长公主不顾百官谏言独断专行推行新政,是违背祖宗成法的异想天开,纸上谈兵的夸夸其谈。”
“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既因循守旧不能富强大昭,那就要改革,改革是开创,自是不必考虑大多数朝臣的意见。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的道理,崔姑娘想必也懂得,大昭若想改革成,就需要长公主这样一位独断专行的当权者。”
元扶妤将茶送到谢淮州手边:“你倒是对长公主有信心。”
“我相信殿下。”谢淮州并未接茶,只望着元扶妤开口,“是因朝中满口反对新政的朝臣大多是世家官员,这些世家大吏结党营私、党同伐异,不能提出于国有益、于民有利,且能落到实处的举措。一面驳斥长公主各项政令,一面又拿不出更好的法子,一味以应遵循祖制为说辞,端着清高的架子,为自家姓氏争抢利益。”
“我信殿下,也是因为满朝公卿,没有一人能做到殿下所做之事。我从未见过……一个出身官宦之家的贵人,在农忙之际与地方百姓同吃、同劳作。”
元扶妤诧异,谢淮州竟然知道。
“殿下,晒得黝黑,双手……”谢淮州视线落在元扶妤攥着茶盏的纤纤玉指上,“糙的与寻常庄稼人别无二致。农忙刚过,殿下便换上百姓的褴褛之衣,只带杨戬林一人,深入元家封地各地县百姓之间勘察近一年之久。长公主又生于勋贵之家,对朝政洞容观火。”
“殿下既见过民间疾苦,也清楚前朝庙堂、地方治理的弊病。正因如此,殿下新政七条,条条……切中时弊。殿下绝不是那种高坐明堂,仅凭一腔热血便自以为是,夸夸其谈之人。否则魏堰那样恃才傲物的天纵奇才,又怎会甘心俯首效忠?”
当初元家刚得天下,黄河决堤,长公主担忧赈灾之时会出现前朝官员贪腐,满地饿殍之事,亲自带兵前往赈灾,杀得地方赃官污吏血流滚滚。
也是在那时,治水奇才魏堰看到了铁血手腕治下的长公主有颗为民立命之心,自荐效命长公主麾下。
后来,魏堰也是因谢淮州不遗余力推行长公主国政,才愿意为谢淮州卖命。
“崔姑娘既然是长公主看重的心腹,不会连长公主曾深入各地县勘察之事,也一无所知吧?”谢淮州问。
见谢淮州不接她手中茶盏,元扶妤又往谢淮州面前送了送:“谢大人这话说的,好似你亲眼见过长公主勘察一般。”
曾在崇福寺藏书塔听谢淮州细数她过往功绩之时,元扶妤便知谢淮州对她过去有所了解。
却不知,谢淮州连这些她下令不得外传之事也知道。
谢淮州接过元扶妤送到面前的茶盏,抿了一口,郑重颔首:“见过。”
元扶妤眉头一抬,眼底难掩错愕。
她可不记得,与杨戬林去各县勘察时见过谢淮州。
谢淮州仰头望着她的眼,诚恳地与他的妻,推心置腹,倾诉衷肠。
“对这个世道心生怜悯的人很多,但多数人皆心有余力不足。殿下不同,她有鸿儒悯世的仁心,亦有怜民济世之能,你说……我不信殿下,还能信谁?信那些一直居于庙堂之高,口口声声黎庶苍生,字字句句祖宗旧制,但从未与民同甘共苦过的文武公卿?”
“鸿儒悯世的仁心?你把长公主捧的太高了。”元扶妤轻笑,“新政七条,是长公主削弱世家,集权于她一人之手的一种手段。”
谢淮州凝视元扶妤的眼也勾起唇浅笑:“那请问崔姑娘,殿下集权于手又是为了什么?”
不等元扶妤回答,谢淮州便道:“我的妻,我了解。况且……君子论迹不论心,但凡能流惠下民,国政初心是什么,又有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