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关上，李广发那张菊花般的老脸被彻底隔绝。
陈建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的骨头都是软的。
他看着前面张西范的背影，那背影不宽，却像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西范……”他嘴唇哆嗦着，跟了上去，“就……就这么完了？那可是李广发，厂里的一把手，你就这么……这么逼他？”
“部长，”张西范脚步没停，“昨晚的事，他李广发不可能不知道。他今天摆出那副和稀泥的架势，就是想把这事压下去，卖西山那位一个人情，顺便敲打敲打我。”
“可他算错了。”张西范的语气很平淡，“我这人，不喜欢被人敲打。谁想敲打我，我就得先掰断他的手指头。”
陈建军听得眼皮直跳。他觉得张西范不是龙，是条披着人皮的狼，谁惹他，他就敢扑上去咬断谁的喉咙。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了保卫科的小楼。
楼里，周海带着十几个昨晚参与了行动的科员，正焦急地等着。
他们一个个身上带伤，衣服上还沾着干涸的血迹，但眼神里没有半点害怕，全是兴奋和狂热。
看到张西范进来，所有人“唰”的一下站得笔直。
“科长！”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屋顶的灰尘都往下掉。
张西范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停在了一个胳膊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年轻人身上。
“王猛，手怎么样了？”
那个叫王猛的年轻人，脸涨得通红，猛地一挺胸膛：“报告科长！没事！就是被钢管刮了一下，皮外伤！下次再有这种事，我还能干翻他们三个！”
“好。”张西范笑了。
他走到众人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弟兄们，昨晚辛苦了。”
“咱们保卫科，保卫的是轧钢厂几万人的安宁。有些人，不讲规矩，想把手伸到我们厂里来，想欺负我们头上。我们怎么办？”
“干他娘的！”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
“对！干他娘的！”
群情激奋。
张西范抬手压了压，喧闹声瞬间停止。
“说得对。谁敢惹我们，我们就干他娘的。”
“但是，光有一身力气，一腔热血，还不够。打完了，就得有彩头。”
他转向身后的陈建军：“部长，麻烦您了。”
陈建军还愣着，没反应过来。张西范已经从他那半开的公文包里，抽出了一沓厚厚的信封。
那是他刚刚顺路去财务科，逼着那个胖科长提前支取出来的。
张西范把信封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昨晚所有动了手的弟兄，每人，一百块钱奖金，十斤肉票！”
“这是你们拿命换来的，是厂里给的，名正言顺！谁他妈敢在背后嚼舌根，让他来找我张西范！”
整个办公室，瞬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桌上那沓厚厚的信封。
一百块！十斤肉票！
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才二三十块，肉票比钱还金贵的年代，这笔钱，这笔票，简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足够一家人舒舒服服地过上大半年！
王猛的呼吸都粗重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科长……这……这太多了……”
“多吗？”张西范看着他，“你们昨晚要是怂了，我张西范的四肢就得被人卸了，你们也得跟着完蛋。拿命换来的钱，没有多不多的说法。”
他一挥手：“周海，发下去！”
“是！”周海的眼睛也红了，他走上前，拿起那沓信封，一个一个地念名字，把钱和肉票亲手交到每个人的手里。
拿到信封的汉子们，手都在抖。他们看着手里的东西，又看看张西范，那眼神，已经不是敬畏了，是一种可以豁出命去的崇拜和追随。
“谢科长！”
所有人，再一次，异口同声地吼了出来。这一次，声音里带着哭腔。
张西范摆了摆手，等他们情绪稍微平复，才继续开口。
“钱和肉，只是开胃菜。”
“刚才，我已经跟李厂长谈妥了。从今天起，我们保卫科，要换枪，换装备！市局刑侦队用什么，我们就用什么！经费，厂里全包！”
“轰！”
这个消息，比一百块钱的冲击力还要大！
换枪！换新装备！
他们现在手里拿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套筒，打起仗来都嫌丢人。
现在，要换成跟市局一样的家伙！
“还有！”张西范伸出三根手指，“保卫科，扩编三十个人！人，我亲自来挑！以后，咱们科里的人事，我一个人说了算！”
要权！要枪！要人！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的科长，不是在开玩笑。他要把保卫科，打造成一支真正的，只属于他张西范的铁军！
就在保卫科小楼里士气高涨到顶点的时候，厂区大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负责门岗的科员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发白。
“科长！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一大群学生！举着旗子，喊着口号，说是要……要……”
他后面的话，没敢说出来。
张西范眉头一挑，带着周海和陈建军，走上了小楼的二楼。
从窗口望出去，只见轧钢厂那扇厚重的大铁门外，黑压压地聚集了上百号人。
他们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手里举着各式各样的横幅和标语。
“打倒反动派张西范！”
“坚决揪出隐藏在工人队伍里的阶级敌人！”
“张西范不倒，轧钢厂不好！”
刺耳的口号，通过一个手持铁皮喇叭的年轻人，一遍一遍地在厂门口回荡。
陈建军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坏了……坏了……西范，他不敢来硬的，就用这些被煽动起来的疯子来搞你！这帮人没脑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沾上了，就是一身的屎，甩都甩不掉！”
张西范没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楼下那群狂热的年轻人，眼神冷得像冰。
他知道，陈建军说得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西山那位老东西，这是要用这个时代最疯狂，也最无解的方式，来把他活活耗死。
楼下，那个举着铁皮喇叭的领头学生，一眼就看到了窗口的张西范。
他猛地抬起手，用喇叭指着二楼的窗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
“同志们！看！那个反动派就在上面！他就是张西范！”
“他不敢出来！他怕了我们革命群众！”
“冲进去！把他揪出来！打倒他！”
上百名学生的情绪，瞬间被点燃，像潮水一样，开始疯狂地冲击着轧钢厂的大铁门。
“哐当！哐当！”
铁门被撞得发出巨大的声响，守门的几个保卫科干事，拼死顶着门，脸都憋成了紫色。
陈建军看得心惊肉跳：“西范！快！快想办法！不能让他们冲进来啊！”
张西范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海。”
“在！”
“去，把咱们新申请下来的那三十个扩编名额，贴到厂里的公告栏上。”
“就写，保卫科紧急招人，要求只有一个，退伍军人优先，能打的优先。待遇，全厂最高！”
周海一愣。
陈建军也傻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了！不想着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还有心思招人？
张西范看着他们，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慌什么。”
“不就是一群被人当枪使的疯狗吗？”
“狗来了，打一顿，打怕了，自然就老实了。”
他转头，重新看向窗外，目光落在了那个上蹿下跳，煽动性最强的领头学生身上。
“不过在打狗之前，得先把那条叫得最凶的，拎出来。”
“周海，去查查那个领头的，叫什么，哪个学校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查清楚。”
说完，他不再理会外面的喧闹，径直走下了楼。
陈建-军看着他从容的背影，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