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大铁门，在狂热的人潮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门内，十几个保卫科的干事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大门，胳膊上的青筋坟起，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
门外，上百名学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口号声、叫骂声、撞门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烧开了的沸水。
“冲啊！打倒张西范！”
“谁敢阻拦革命，谁就是人民的公敌！”
那个领头的学生，名叫孙卫，是首都政法学院的学生会头头，此刻正站在一个木箱上，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煽动着人群。
就在这时，厂区里那刺耳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
不是通知，也不是革命歌曲，而是一段清晰无比的男声，带着一股子懒洋洋的、满不在乎的味道。
“门口的同学们，别喊了，嗓子不疼吗？大热天的，影响我们工人同志搞生产，这个罪过，你们担待得起吗？”
声音正是张西范。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厂门口的警卫室，直接拿起了里面的广播话筒。
门外的喧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出现了短暂的停滞。
孙卫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他抢过一个同学手里的铁皮喇叭，对着厂区里面大吼：“张西范！你这个缩头乌龟，终于敢露面了！有本事你出来！不要躲在工人同志背后！”
“出来？”广播里的声音轻笑了一声，“孙卫同学，你让我出去，我就出去，那我多没面子？”
孙卫的脸色猛地一变。
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不等他想明白，广播里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冷意。
“孙卫，首都政法学院，法律系三年级。你爹，孙建业，是城西粮站的副站长。上个月，你爹利用职权，倒卖了三百斤国家计划内的东北大米，换了一台海鸥牌的照相机，给你那个在文工团当舞蹈演员的小情人，我说的对不对啊？”
“轰！”
这段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孙卫脑子里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在了木箱上，手里的铁皮喇叭“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周围的学生们，也都听到了广播里的内容，一个个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孙卫他爹倒卖大米？”
“真的假的？这可是投机倒把啊！”
“还有小情人？真的假的？”
人群的骚动，从狂热，开始转向了怀疑和窃窃私语。
“你……你胡说！血口喷人！”孙卫终于反应过来，他指着厂区，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你这是污蔑！是反动派的无耻伎俩！同志们，不要信他的！他是在分化我们革命队伍！”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张西范的声音不紧不慢，“那台海鸥相机的发票，现在就在你爹办公室抽屉的第二层，一个牛皮纸信封里夹着。要不要，我现在派人去帮你取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对一对上面的编号？”
孙卫的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
他知道，完了。
对方连发票放在哪里都知道，这说明，人家手里攥着的是铁证！
“同学们，你们是学生，是祖国的未来，脑子是个好东西，我希望你们有。”张西范的语气，像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你们被人当枪使，跑来冲击国家重点企业，扰乱生产秩序。你们知道这是什么罪名吗？往小了说，是聚众闹事。往大了说，是破坏国家建设，是反革命！”
“你们的带头人，孙卫同学，他自己屁股底下都不干净，他爹是个投机倒把的蛀虫。他今天带你们来，不是为了什么革命理想，而是收了别人的好处，要把你们当炮灰，去换他自己的前程！”
“现在，你们还要继续为这种人卖命吗？”
一番话，说得门外那群学生，彻底乱了阵脚。
他们都是热血青年，被几句口号一煽动，就头脑发热地冲了过来。可他们不是傻子。
冲击国家重点企业，破坏生产，这个罪名太大了，谁都担不起。
更何况，他们的领头人，竟然是个隐藏的“黑五类”！
一时间，人群开始骚动，不少人已经萌生了退意，悄悄地往后缩。
孙卫看着人心涣散的队伍，知道大势已去。再留在这里，他就要被愤怒的同学给撕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和惊惶，跳下木箱，拨开人群，就想趁乱溜走。
“想走？”
广播里，张西范的声音冷得像冰。
“周海！”
“在！”
警卫室的门突然打开，周海带着四个高大健壮的保卫科干事，像狼一样扑了出去。
他们没有理会那些普通学生，目标明确，直奔孙卫。
孙卫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可他一个四体不勤的文弱书生，哪里跑得过这些训练有素的保卫干事。
没跑出几步，就被周海一把薅住后领子，像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是革命学生！你们敢动我，就是与人民为敌！”孙卫还在声嘶力竭地挣扎。
周海根本不理他，一记手刀砍在他的后颈上。
孙卫眼睛一翻，当场就晕了过去。
周海扛着他，走回厂门口，把他像一条死狗一样，扔在地上。
张西范也从警卫室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厂门口，隔着铁门，看着外面那群已经彻底没了主心骨、惊慌失措的学生。
“带头的人，我已经抓了。罪名，煽动闹事，污蔑革命干部，破坏生产。我会把他，连同他爹倒卖粮食的证据，一起送到公安局去。”
“至于你们，”张西范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念在你们是初犯，又是被人蒙蔽，这次，我不追究。”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
“如果再让我看到你们出现在轧钢厂附近，下场，就跟他一样！”
学生们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停留，作鸟兽散，跑得比兔子还快。
眨眼间，厂门口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满地的标语和被踩烂的旗子。
陈建军从后面走上来，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嘴巴张得老大，半天都合不拢。
这就……解决了？
一场足以让整个厂子停产，甚至闹出人命的巨大风波，就被张西范几句话，给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看着张西范，感觉自己像在看一个怪物。
这家伙的手段，太可怕了。他根本不跟你玩硬的，他直接釜底抽薪，攻心为上，一出手就打在你的七寸上，让你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陈建军以为事情已经结束的时候，一个被学生们遗落的角落里，突然蹿出一个人影！
那人手里攥着一块板砖，脸上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嘶吼着冲向铁门。
“张西范！我杀了你！”
他把手里的板砖，用尽全身力气，从铁门的栏杆缝隙里，狠狠地砸了进来！
目标，正是站在门后的张西范！
“科长小心！”
离得最近的一个保卫科干事，想都没想，猛地向前一扑，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张西范身前。
“砰！”
一声闷响，板砖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个干事的背上。
那个干事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嘴角渗出了一丝鲜血。
门外，那个偷袭的人，一击得手，转身就想跑。
张西范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扶住受伤的科员，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周海。”
“追。”
“打断他的腿，给我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