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的尾声在虎煞满足而威严的低吼,以及伥鬼们无尽恐惧的颤抖中,缓缓落下帷幕。
虎煞重新趴回巨石,专注于消化体内澎湃的能量,幽绿的眸子渐渐闭上,但那股笼罩全场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却如同实质的阴云,久久不散。
伥鬼们如同被抽掉提线的木偶,在原地僵立片刻后,开始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继续着他们永无止境的、毫无意义的“工作”。
清理着并不存在的灰尘,擦拭着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的石头,将散落的森森白骨摆放得“整齐”一些……洞穴内,只剩下幽绿磷光在无声地闪烁,岩缝中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如同催命的更漏,以及风声穿过时带来的、仿佛汇聚了万千冤魂呜咽的背景音,共同编织成一曲永恒的、绝望的安魂曲。
赵小虎背靠着一块冰冷的、沾满未知污秽与陈旧血痂的岩石,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洞顶那些倒悬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钟乳石。
残存的意识里,父亲赵铁山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极度悲痛与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与虎煞那狰狞的巨口、冰冷的命令以及自己手持血刀的模样,反复交织、碰撞,将他的魂核撕扯得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彻底散架的破舟。
“爹……儿子不孝……儿子……成了害你的鬼啊……”无声的泣血呐喊,在永恒的黑暗中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只有更深的绝望将他吞噬。
周文渊依旧“坐”在他的石头上,虚悬的“手”彻底无力地垂下,仿佛那支无形的笔已有千钧重。
魂核深处,那点读书人的傲骨与微弱的良知火光,正在被冰冷的绝望一寸寸侵蚀、冻结。
“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记录罪恶,以善为饵……圣贤之道,竟成地狱基石……这朗朗乾坤,莫非真是恶鬼的天下?”
他的意识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被他引诱而死的人,临死前扭曲的面孔和刻骨的诅咒,这些面孔与他记忆中学生们纯净的笑脸重叠、扭曲,带来一种近乎撕裂魂体的痛苦与荒谬感。
翠姑蹲在水洼边,不再梳妆,只是伸出枯瘦如鬼爪的手指,轻轻触碰着水中那个模糊可怕、如同噩梦般的倒影,残存的意念如同梦呓般喃喃低语,断断续续:
“阿牛哥……山里的蘑菇……有毒……别采……我的脸……怎么了……洗不干净了……水好冷……阿牛哥……你还……认得我吗……”
她的悲剧,纯真而残忍,像一首走调了的、充满血泪的童谣,在这地狱深处轻轻回荡,令人闻之心碎。
还有那个生前是樵夫的伥鬼,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机械地砍着一根永远不会断的、虚无的“柴”;那个农妇打扮的伥鬼,仍在反复擦拭着一块早已光可鉴人、却映不出任何影子的石头;那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孩童伥鬼,蹲在阴暗的角落,用一根小树枝,在铺满骨粉的地面上,画着谁也看不懂的、扭曲的、充满恐惧的图案……
每一个麻木的身影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或平凡或坎坷的人生,一份被暴力无情终结的梦想与希望,一颗被永恒禁锢、在无尽痛苦与绝望中逐渐风化、扭曲、却永世不得解脱的灵魂。
他们是黑风虎煞滔天罪恶的活体见证,是它邪恶力量的延伸与爪牙,更是其暴政下最可悲、最绝望的牺牲品。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首用血泪、背叛、绝望与无尽黑暗谱写的、永无休止的悲歌,在这伏牛山最深的腹地,日日夜夜,无声地泣血哀嚎。
而与此同时,浑然不知情的靠山屯中,油灯下的老猎户赵铁山,正用粗糙颤抖的手,一遍遍擦拭着儿子留下的猎刀。
雪亮的刀身,映照出他猩红的双眼、脸上纵横的老泪以及刻骨的仇恨。
他胸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怒火,誓要斩杀虎妖,为子报仇,哪怕拼上这把老骨头,魂飞魄散也在所不惜。
他绝不会想到,他思念入骨的儿子,此刻正在不远处的黑暗洞穴里,承受着比他剧烈千百倍的煎熬,并且,即将在恶魔的驱使下,以最残酷的方式,与他在命运的安排下,“重逢”。
一张由鲜血、怨念、绝望与仇恨编织而成的巨网,正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悄然收紧,将阳世与阴间、生者与亡魂,牢牢缚在一起,推向无可避免的悲剧终局。
黑风坳的夜,是凝固的墨,是渗入骨髓的冰。
时间在此失去意义,唯有洞穴深处那尊主宰的呼吸,引动着粘稠如沼的煞气潮汐,周而复始。
洞内,幽绿磷光是唯一的光源,在犬牙交错的怪石与层层叠叠、几乎铺满地面的森白骨骸上跳跃,将空间映照得如同巨兽腐败的、仍在蠕动的脏腑。
空气粘滞得令人窒息,甜腻的血腥、陈年腐肉的恶臭、以及一种沁入魂髓、能冻结思维的极阴煞气混合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冰碴与污血的混合物。
在那块被无数次血祭浸染得暗红发黑、表面凝结着一层油腻血痂的“王座”巨石上,黑风虎煞匍匐如山。
墨黑的皮毛油亮如深渊,肌肉贲张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额心那撮白毛如冰冷的火焰般跳动。
它幽绿的巨瞳半开半阖,冰冷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照灯,扫视着下方如同提线木偶般忙碌的伥鬼们。
对于虎煞而言,狩猎早已超越了生存,升华为一门邪恶的黑暗艺术。
它享受的,是猎物从希望坠入绝望过程中产生的极致情绪——恐惧、愤怒、背叛、贪婪……这些是世间最醇厚的精神食粮。
而它麾下的伥鬼,便是它施展这门艺术的最重要、也最残忍的工具与画笔。
“呜嗷——”
一声低沉、饱含饥饿与不耐的虎啸,并非通过空气,而是直接震荡在所有伥鬼的魂核深处!
“饿……需要……新鲜的……充满‘情绪’的魂灵……”
虎煞的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残忍的戏谑与绝对命令:
“戏台……已搭好……该你们……上场了……”
“用你们的‘故事’……去编织最甜美的谎言……”
“用你们的‘痛苦’……去勾引更深的痛苦……”
“把他们的希望……变成绝望的养料……把他们的生命……献祭给本君!”
无法抗拒的指令下达。
洞穴内的伥鬼们身体齐齐一僵,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旋即被更深的麻木吞噬。
他们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三三两两,或单独行动,化作模糊的黑影,融入洞外浓稠的夜色,向着山下那些尚有灯火与生气的人类聚落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