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抬眼,瞳仁深处映出灯火,像两簇鬼火,在暗夜里跳,“那你们人,对猫儿狗儿施一碗饭,也算动情?对枝头鸟、池中鱼,投一把米,也算动情?”
她声音愈低,愈软,却字字带刺,“若真如此,世间动情的,倒比不动情的多得多。燕大师忙得过来么?”
燕赤风指节微紧,杯壁“咔”地裂出一道细纹。
阿璃却忽地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案前灯焰,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吹过便会散去:“再者——”她眼尾余光扫过沈砚睡颜,唇角勾得更深,“你怎知,不是我这只猫儿,被他动了情?”
灯焰“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她侧脸半明半暗,像一幅未干的水墨,边缘晕开,模糊不清。
燕赤风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一声,抬手斟酒,酒液一线,落入杯中,声音清脆:“牙尖嘴利。”他举杯,遥遥一敬,“但愿你日后,不会因今夜的狡辩后悔。”
阿璃不再答,只把身子往沈砚怀里又埋了埋,猫尾悄然收回,像一笔收锋,藏入袖中。
堂外更鼓三声,夜已深。
远处河面,一盏河灯随波而来,灯上似写了字,被水洇开,辨不分明。
阿璃抬眼,瞧那灯火渐远,眼底映出一点微红,像极细的血丝,转瞬即散。
她低头,唇贴着沈砚耳廓,声音轻得只有呼吸:“明日有雨啊……”
话音散在夜风里,无人听见,只有窗外残灯,晃了一晃,像有人隔空,轻轻点了点头。
翌日,天际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未至正午,沉闷的雷声已如巨兽低吼滚动在云端。
沈砚一行三人刚行至荒僻的山路,豆大的雨点便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天地间瞬间被灰蒙蒙的水幕笼罩,十步之外,已难辨人影。
“那边有座庙!”燕赤风眼力极佳,指向山坳处一角破败的飞檐。
三人狼狈不堪地冲入那间早已荒废的野庙,断壁残垣,蛛网蒙尘,残破的神像面目模糊,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轮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雨水从屋顶的破洞肆意倾泻,在地面积成浑浊的水洼。
庙堂中央的地砖缝隙里,几株顽强的野草在风雨中瑟瑟颤抖。
沈砚放下怀中的书篓,又小心地将一直蜷缩在他衣襟里的猫儿轻轻拢在更干燥的怀中。
阿璃对这场雨和这间庙宇有着本能的不适,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呜咽,细软的绒毛有些微微炸开。
沈砚亦有所觉,环顾四周,目光忽地定住了。墙角处,一块半埋在泥土和碎石里的残碑,正对着门口斜风细雨的飘打处。
碑身斑驳,刻痕深镌,虽被风雨侵蚀了大半,但仍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却异常刺眼的字:镇妖师沈庄之灵。
余下字迹被苔藓和裂痕覆盖,难以辨识。
“沈庄……”沈砚心头一跳,这个名字带着一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遥远的惊雷敲在他的命脉上。
他下意识地念了出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小猫,又抬头望向那块冰冷的残碑。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玄猫轻轻一动,周身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青烟,沈砚感到怀里一轻,低头看去,那青烟已在他身侧悄然凝聚为人形——素衣墨发,容颜清绝,正是阿璃。
只是她的脸色在破庙晦暗的光线下显得过分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阿璃没有看沈砚,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残碑之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冰冷的石碑上正燃烧着看不见的妖火。
那双面对他时映着暖黄灯火、带着狡黠笑意的猫瞳,此刻只剩下无尽的冰冷和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恨意与悲怆。
“沈庄……”她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像是从极北寒冰深处挤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刮骨般的痛楚与冰渣。
沈砚被她的神情慑住,心头涌起强烈的不安:“阿璃?这……便是沈家先祖吗?沈庄,究竟是何人?”
他甚至忘了旁边还站着虎视眈眈的燕赤风,只想弄清楚这笼罩阿璃的彻骨寒意从何而来。
“何人?”阿璃拟人化的棕色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瞬间缩成了两道冰冷的竖线,死死盯着那残碑,嘴角却扯出一个无比凄凉的弧度,“一个该被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刽子手!”
一直抱剑倚在另一根柱子边冷眼旁观的燕赤风,此刻眼神陡然锐利。
未等沈砚追问,压抑了三百年的,对沈家更是对天道的怒火再也控制不住,她一步跨到残碑前,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在触碰到冰冷石面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妖异的青光!
“他——就是你沈家那个为了成仙问道,不惜以我玄猫全族四百七十三条性命炼药的先祖!”
轰——!
青光炸裂,携着滔天的怨与恨,狠狠地拍在那本就裂痕累累的石碑上!
碎石飞溅!尘土漫天!那块刻着“镇妖师沈庄”的供奉碑,在青光中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四分五裂,化作一堆齑粉!
巨大的声响在破庙中回荡,压过了外面的滚滚雷鸣。
烟尘弥漫中,阿璃的身影挺拔如枪,却又透着摇摇欲坠的脆弱。她的声音格外凄楚,在破碎的碑石声中穿透雨幕,字字泣血:“三百年前,沈家祖宅那座‘镇妖堂’地下密室深处,就是炼狱!
我亲眼看着族人被刻满符文的锁妖链穿透琵琶骨,捆缚在巨大的丹鼎周围!
他们的血液被强行抽离,只为凝练成那泛着妖异血光的‘天命丹’!”
她猝然回首,赤红的双眼犹如燃烧的血焰,目光如刀,灼灼直视脸色惨白的沈砚,又似寒刃扫过目露惊疑的燕赤风,声嘶如裂帛:“沈庄!他觊觎我玄猫一族天赋的预知吉凶之能!妄想吞下这由我族精魂血肉炼成的邪丹,一步登天,窃取天道权柄而妄自尊神?
可笑至极!荒谬至极!人欲成神,比妖欲化人,更加痴心妄想,荒诞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