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72年。
青铜鼎中蒸腾的雾气模糊了诸侯们的面孔,我盯着鼎内翻涌的吴地鲈鱼,看它雪白的鳞片在沸汤中蜷曲,像极了雅鱼临终前攥紧的指尖。
齐景公的袖袍扫过案几,金箔刺绣的\"吴越一统\"四字蹭上我的苦胆酒盏,那艳红的绣线让我想起她咳血时染透的素绢。
\"越王当饮此爵!\"宋襄公的铜钲声撞在徐州台的立柱上,惊飞檐角筑巢的燕子——它们衔着的泥团里,隐约可见几缕银线,与雅鱼鬓角的白发别无二致。
我举起玉爵,酒液晃出的涟漪里,映着自己眉间深锁的川字纹,比椒花殿梁柱上的冰裂纹还要狰狞。
苦胆酒滚过喉咙时,喉间的旧伤突然作痛。
那是当年在吴宫饮马尿留下的疤,雅鱼曾用槜李梅花蜜调了七日,才让这灼痛稍减。
此刻台下诸侯轰然叫好,他们哪里知道,这所谓的\"越王御酿\",不过是把十年前的屈辱酿成了毒酒,供人舐尝。
\"大王可还记得,\"范蠡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惊得我指尖一颤,酒液泼在案上的《越宫礼典》上,\"王后曾说,会盟之礼当以简胜繁?\"
我转身时,他正望着我腰间的玉镯残片,目光比鼎中沸汤更灼人。
那残片是雅鱼入吴前摔碎的,如今用金线勉强缀在革带上,每次呼吸都会蹭到肋骨,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殿外突然传来钟磬声,周王使者捧着金册踏入殿内。
阳光穿过他冠冕的珠串,在金册上投下斑驳光影,却掩不住\"伯勾践\"三字的刺目。
雅鱼曾在椒花殿教我辨认周鼎铭文,她指尖划过\"王\"字时,袖口露出的梅花胎记沾了墨汁,笑说\"越人终有一天要让这字刻在吴越的每寸土地\"。
如今字是刻下了,可她再也看不见。
金册递到眼前时,我闻到使者袖中飘来的龙涎香——与夫差当年强灌雅鱼的香粉一模一样。
胃里翻涌起苦胆味,我攥紧金册边缘,直到指甲掐进\"伯\"字的凹痕里。
范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替我拂开袍角的褶皱,那动作像极了雅鱼在吴宫替我掩盖马粪污渍时的轻柔。
宴席散时,暮色已漫上徐州台。
我推开搀扶的宫人,独自走向后殿的雅鱼衣冠冢。
冢前的槜李梅开了三朵,花瓣上凝着的露水比吴宫的夜露更冷,像她临终前落在我掌心的泪。
我摸出怀中的半块糖橘,果皮上的霉斑爬成了冰裂纹,与她织锦上的血字分毫不差。
\"你看,\"我把糖橘放在供桌上,看霉斑渐渐浸入石缝,\"越人终是站在了诸侯之上。可这王座太高了,高得连你的梅香都飘不上来。\"
风卷起冢前的残烛,烛泪滴在\"无恨\"碑上,竟在石面洇出个\"悔\"字的雏形。
我伸手去擦,却蹭了满手蜡油,像极了当年在吴宫替她擦去嘴角血沫的模样。
身后传来衣袍窸窣声,范蠡捧着雅鱼的织锦走来。
血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背面的\"无恨\"却被他用金线绣得发亮,针脚细密如她当年补我战衣时的认真。
\"臣让人重新染了色,\"他的声音低得像怕惊醒亡魂,\"王后的'复国'二字,该永远鲜明。\"
我望着织锦上蜿蜒的血痕,忽然想起携李之战那日,她站在城头替我系紧披风,指尖被线头刺破,血珠滴在我衣襟上,竟与这织锦的纹路重合。
\"烧了吧,\"我转身时,听见织锦坠地的轻响,\"如今的越国,不需要仇恨了。\"
范蠡怔住,月光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流淌,那是陪我在吴宫为奴时落下的痕。
\"大王可知,\"他弯腰拾起织锦,袖口露出的旧疤在发抖,\"这织锦每道血线里,都缝着王后的念想?\"
我望着他发间新添的霜色,忽然想起雅鱼曾说他\"眉眼像越地的磐石,任风吹雨打都不会碎\",可如今这磐石上,也爬满了裂痕。
是夜,我在徐州台的偏殿梦见雅鱼。
她穿着初嫁时的红衣,盖头边缘坠着的珍珠擦过我手背,凉得像她入殓时的指尖。
我伸手去掀盖头,却看见盖头下绣着\"复仇\"二字,金线刺得眼底生疼。
再抬头,雅鱼已站在诸侯中间,他们的冠冕上都缀着她的白发,正举着酒盏对我笑,盏中盛的不是酒,是她咳出的血。
惊醒时,案头的苦胆瓶倒了,墨绿色的汁液在月光下蔓延,像极了吴宫马棚里的霉斑。
我摸着腰间的玉镯残片,忽然想起范蠡未说完的话
——原来织锦背面除了\"无恨\",还有她用细如蚊足的字迹绣的\"望君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