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73年。
姑苏城的雪比槜李的梅花开得早。
我踩着积雪山道,\"工布\"剑鞘上的冰棱子划破掌心,血珠滴在\"忍\"字刻痕上,凝成暗红的花。
范蠡说夫差已困守孤城三月,城里能吃的只剩树皮和白骨,可我听见墙内传来的编钟乐——他竟还在宴饮。
\"大王,\"斥候跪地禀报,\"城西北发现秘道,直通夫差寝宫。\"
我望着城头飘扬的\"吴\"字旗,褪色的布料在风中扑打,像极了雅鱼临终前颤抖的衣袖。
秘道里弥漫着腐鼠味,范蠡点燃火把时,我看见石壁上刻着吴越交战图——阖闾的箭头正指着会稽山,却被一道朱笔打叉,旁边写着\"勾践必报\",字迹已被苔藓侵蚀。
寝殿的铜门推开时,香灰扑面而来。
夫差斜倚在龙榻上,怀里搂着个骨瘦如柴的宫女,案上摆着空酒坛和吃剩的鼠肉。
他的王冠滚在墙角,簪子上的珍珠掉了大半,露出雅鱼曾吐槽过的\"奢靡金纹\"。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抬头,眼里闪过惊诧:\"你竟没从正门进?\"
\"正门的百姓,\"我踢开酒坛,坛底刻着\"越地贡粮\"四字,\"都在啃自己的指甲。\"
他笑了,笑声里带着肺痨的痰响:\"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当天下共主?\"
他指了指宫女,\"她十三岁,本该嫁去齐国,现在却要陪寡人赴死。\"
宫女麻木的脸上突然划过泪痕,我看见她腕间系着根红绳——和雅鱼给越国孩童编的平安绳一模一样。
\"雅鱼临死前,\"我摸出糖橘核,放在他案上,\"让我给你带句话。\"
\"哦?\"他挣扎着坐起,锦袍滑落,露出瘦骨嶙峋的肩膀,\"那个倔强的越王妃,到死都不肯服软?\"
\"她说,\"我望着窗外飘雪,想起雅鱼托梦时的浅笑,\"无恨。\"
夫差怔住。
宫女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血溅在他龙袍上,像朵早开的红梅。
他愣了很久,忽然大笑起来,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无恨?好个无恨!勾践,你信吗?寡人这三年,每晚都梦见她的眼睛。\"
我握紧剑柄,剑刃在鞘中轻颤。
雅鱼的眼睛,曾是我在吴宫的唯一星光,现在却成了仇人的噩梦。
夫差伸手抓向糖橘核,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这是……越地的糖橘?\"
\"是。\"我看着他把核塞进嘴里,咬破时渗出的苦汁染白了嘴角,\"雅鱼藏了三年,说等灭吴后,要种满姑苏台。\"
他突然剧烈咳嗽,核从嘴里吐出,滚到我脚边:\"她倒是赢了……寡人输得连颗种子都留不下。\"
宫外突然传来惨叫。
范蠡撞开殿门,衣摆沾着血:\"大王,吴军哗变了!\"
他身后跟着浑身是血的西施,广袖破烂,露出腕间结痂的伤口——那是她用剪刀自残的痕迹。
夫差看见她,忽然冷笑:\"原来你还活着,寡人的美人。\"
西施跪下,对着我叩首:\"民女罪该万死,未能手刃夫差……\"
\"够了。\"我按住她欲拔剑的手,触到她掌心的老茧——那是练舞时磨的,\"你已经做得够多。\"
夫差望着我们,忽然像明白什么,笑得前仰后合:\"好啊……好个勾践,连寡人的枕边人都能变成刀。雅鱼若知道你这么狠,会不会后悔救你?\"
剑出鞘的声音比雪落更轻。
夫差的血溅在我脸上时,我听见西施的抽气声。
他的眼睛睁得极大,望着姑苏台方向,那里曾是雅鱼受辱的地方,现在却落满了雪。
范蠡递来帕子,我却用袖口擦血,忽然想起雅鱼在吴宫为我擦粪污时,也是这样的动作。
\"把夫差……葬在虎丘。\"
我踢开他的王冠,看见冠上刻着\"夫差\"二字,\"用越地的礼节。\"
范蠡怔住:\"可是他……\"
\"他是王。\"我望着窗外渐停的雪,\"雅鱼说过,王与王之间,不该只有血。\"
收拾夫差遗物时,我在暗格发现卷帛画。
展开竟是雅鱼的画像,用的是吴地的工笔,却在眼角点了颗越地的泪痣。
她穿着吴宫的华服,腕间戴着完整的玉镯,背景是槜李梅花——原来夫差一直记得她的模样。
画卷边缘题着小字:\"恨不能早识卿\"。
\"要烧了吗?\"西施轻声问。
我摸着画中雅鱼的眉梢,那抹远山黛比遗像上的更淡:\"找个干净地方埋了吧。\"
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头。
我知道她想问为什么留着仇人的遗物,却不想解释——有些恨与爱,早已在岁月里熬成了药,虽苦,却能救命。
离开吴宫时,我在门口遇见个孩童。
他捧着个破碗,碗里装着发霉的米糕:\"越王一统吴越,给点吃的吧!\"
米糕上的梅花印模还清晰,是雅鱼教越地妇人做的。
我摸出怀里的糖橘,剥开递给他,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想起会稽山下献橘的小女孩。
\"以后跟着我,\"我摸着他脏乱的头发,\"管你吃饱。\"
孩童抬头,眼里映着初升的太阳:\"我娘说,越王妃是梅花变的,会保佑我们。\"
我望向姑苏台,那里已燃起大火,浓烟里仿佛有梅花的影子。
雅鱼,你看,你的子民都记得你,记得你的善良,记得你的无恨。
或许这把火能烧掉仇恨,但烧不掉你留在人间的温柔。
这一夜,我在夫差的寝殿睡去。
梦里雅鱼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手里攥着糖橘。
我想掀开盖头,却看见下面是西施的脸,再掀开,竟是文种的脸。
惊醒时,案头的\"工布\"剑嗡嗡作响,我摸向腰间的苦胆,却摸到夫差藏的那卷画——雅鱼的泪痣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像滴未干的血。
范蠡在帐外等候:\"大王,吴军残部已投降,是否……\"
\"放他们回家。\"我打断他,\"给每人发三斗粟米,让他们春耕。\"
他愣住:\"可是我们的粮草……\"
\"从我的口粮里扣。\"我望着姑苏台的火光,\"雅鱼说过,越人剑下少冤魂。如今剑已入鞘,该让百姓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