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很快结束了。
运粮队几乎全军覆没,粮草被劫,只有寥寥数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一点运气,四散逃入了山林。
严瑾,自然是这些“幸运儿”之一。
他躲在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中,听着远处鸣军打扫战场、驱赶粮车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四周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机会来了。
他现在就可以离开。
凭借他的能力,轻易就能摆脱追兵,远离这片血腥的战场,继续他的红尘游历。
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普通辅兵的失踪。
这似乎是脱离这个战争泥潭的最佳时机。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草屑,望向南方,那是离开边境的方向。
但此时他的脚步,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他脑海中闪过王哨长最后怒吼倒下的身影,闪过那些昨日还一同啃着干粮、此刻却已冰凉的同袍。
他们死了,为了护送这批粮草,为了这座城池。
而他知道敌人埋伏的详情,知道这支鸣军小队的大概人数和装备,甚至记住了几个头目模糊的样貌。
这些信息,对于如今兵力捉襟见肘的望北城守军而言,或许至关重要。
如果他走了,他就是逃兵。
不仅仅是军队意义上的逃兵,更是他自己内心意义上的“逃兵”。
他利用了这场悲剧作为自己脱身的契机,却对可能因此带来的更多伤亡置若罔闻。
这与他想要在红尘中锤炼的“本心”,背道而驰。
“唉……”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寂静的林间响起。严瑾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他终究,还是无法真正做到绝对的超然物外。画师的细腻敏感,魔尊的执拗霸道,墨山弟子的责任担当,都在这一刻,让他做出了选择。
他转身,不再看向南方,而是循着来时的路,向着那座被战火笼罩的望北城,迈开了脚步。
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蹒跚,如同一个真正的、经历了生死惊吓、疲惫不堪的溃兵。
他要去汇报军情。以一个侥幸生还的、目睹了全程的普通士兵的身份。
这不是为了功勋,不是为了忠诚于某个王朝,只是为了……无愧于那些死去的亡魂,无愧于自己此刻这颗,尚且跳动在凡尘之中的“人心”。
当严瑾带着一身狼狈和疲惫,踉跄着回到望北城外的军营哨卡时,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一支完整的运粮队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他这么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的辅兵活着回来,这本身就极其可疑。
他被直接带到了军法处所在的一处土坯房里,昏暗的油灯下,几名面色冷峻的低级军官负责审讯。
“姓名!籍贯!如何加入我军中的?”
为首的一名络腮胡队长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试图用气势压倒他。
严瑾早已准备好说辞,依旧是那套路过画师被强征入营的故事。
他的语气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与虚弱,将遭遇埋伏、王哨长战死、众人溃散、自己侥幸躲藏并摸回来的经过,删去灵觉感知的部分,详细说了一遍。
然而,他的说辞并不能让军官们信服。
“就你?一个书生,在那种埋伏下能活下来?”
旁边一个三角眼的军官阴恻恻地开口,上下打量着严瑾,“我看你身上连点像样的伤都没有,这运气是不是太好了点?”
“明狗凶悍,王哨长那样的老行伍都战死了,凭什么你能毫发无伤地回来?”
另一人附和道,眼神锐利如刀,“说!是不是你通风报信,故意引我军入伏?回来后还想刺探军情?”
质疑声如同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砸来。
严瑾心中无奈,他确实忽略了这一点——在如此惨烈的伏击中,一个“普通人”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这具仙境肉身,自动排开污秽,寻常磕碰连油皮都不会破,更别提受伤了。这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干净”。
“诸位大人明鉴,”严瑾只能继续扮演惶恐,“在下当时躲在粮车底下,又被尸体压住,或许是……或许是敌军以为我死了,才侥幸逃过一劫。”
“哼!巧舌如簧!”
三角眼军官猛地站起,走到严瑾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道:“我看不用刑,你是不会说实话了!来啊,给我拖下去,先打二十军棍,看他招不招!”
严瑾心中一凛。
麻烦了!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还要遭受刑罚这一层。
他不是怕疼,也不是觉得屈辱,而是……军棍打在凡人身上,非死即残,可打在他这具仙体上,恐怕连挠痒痒都算不上,棍子断了都未必能让他皱下眉头。
这要是真打了,立刻就会暴露。
一个刀枪不入的“普通人”?那他的身份就彻底瞒不住了。
就在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上前要架住他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住手。”
门帘掀开,一名身着陈旧但干净铠甲、面容威严的中年将领走了进来,正是目前望北城防务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游击将军李振山。
“将军!”几名军官立刻行礼。
李振山目光扫过严瑾,最后落在络腮胡队长身上:“怎么回事?”
队长连忙将情况汇报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严瑾的“可疑”之处。
李振山听完,沉吟片刻,看向严瑾,目光如炬:“你叫严瑾?你说你是个画师?”
“回将军,是。”严瑾低头应道。
“你当时既然逃得一命,为何不就此离去,反而要回到这军营来?”
李振山问出了关键问题。这也是那些军官怀疑他是奸细的重要理由——他的行为不合常理。
严瑾抬起头,迎上李振山的目光,眼神努力表现出一种属于读书人的执拗与坚持:
“将军,在下虽是一介布衣,也知忠义二字。”
“王哨长与诸位同袍为国捐躯,在下侥幸生还,若因贪生怕死而遁走,与禽兽何异?”
“在下虽不才,却也记得伏兵大致人数、装备,甚至其中几名头目的些许特征。将此军情带回,或能助将军研判敌情,避免更多将士枉死。”
“此乃在下份内之事,不敢言功,但求无愧于心。”
他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迂腐气,却又在情理之中。
李振山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透。营帐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半晌,李振山缓缓开口:“你说你记得伏兵详情?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