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他正蹲在一段残破的瓮城角落,借着夕阳最后的余晖,用一块木炭在废弃的墙砖上涂抹。
严瑾画的是今日刚刚发生的一场惨烈争夺战后,堆积如山的双方尸体。
画面上没有完整的形体,只有纠缠在一起的、如同枯枝败叶般的线条,以及大片大片仿佛能滴出血来的暗红色块。
一种野蛮、混乱、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
“喂!那小子!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断了他。是管理他们这队辅兵的什长,他是一个脸上带着刀疤、脾气暴躁的老兵油子。
严瑾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眼神还残留着沉浸在画境中的冰冷与麻木。
那什长走近,低头看向墙砖上的“画”,眉头紧紧皱起。
他看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只觉得乱七八糟,看得人心头发堵,一股无名火起。
“娘的!老子还以为你在偷懒,原来是在这鬼画符!”
什长骂骂咧咧,抬脚就要去踹那墙面,“这什么晦气东西!看了就倒霉!”
严瑾没有动,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就在什长的脚即将碰到墙面的瞬间,他不知为何,动作猛地僵住了。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尾椎骨爬了上来,让他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他仿佛从那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色块中,看到了今日战场上那个被战马踩碎了胸膛的同乡,看到了那个被鸣军弯刀削掉半边脑袋的哨兵……
那不是画,那是……战场本身浓缩的鬼魂!
什长的脚慢慢放了下来,他有些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了看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眼神却深不见底的瘦弱书生,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悻悻地骂了一句:
“……赶紧去搬滚木!再让老子看见你弄这些没用的,军法处置!”
说完,竟有些仓促地转身走了。
严瑾看着什长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墙上的画。
他也发现自己的画变了。
不再仅仅是意境的表达,更开始承载真实不虚的“意”与“势”。
这铁血与残酷的意味,并非他刻意添加,而是这片战场,这无数逝去的生命,通过他的笔,自然而然的流露。
他的抽象画道,正在这人间炼狱中,被淬炼出钢铁的骨骼和鲜血的色泽。
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面上那最浓重的一笔暗红,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尚未冷却的体温和浓稠的粘腻。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亦有大感悟。”
严瑾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他的道,他的画,需要这红尘百味的滋养,更需要这生死边缘的砥砺。
在这凡人的战场上,他或许无法动用仙力横扫千军,但他可以用他的方式,记录、理解,乃至……超越。
望北城前线的战事吃紧,粮草补给成了重中之重。
民兵营里但凡还能动弹的,都被抽调去执行运输任务。
严瑾因其“识字”被认为可以清点物资,且几次在战场上侥幸生还,被认为或许有“大运气”之人,被编入了一支前往后方转运粮草的小队。
这支小队约五十人,由一名姓王的哨长带领,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兵,以及像严瑾这样补充进来的辅兵。
他们的任务是将一批从后方运抵的粮食和箭矢,安全送到三十里外的前线大营。
这一路,似乎比严瑾前去战场时更显沉重。
满载的粮车吱呀作响,队伍沉默地行进在荒芜的官道上,两侧是枯黄的草丛和起伏的丘陵,寂静得有些反常。
就在队伍行至一处名为“落马坡”的险要地段时,严瑾那远超常人的灵觉,如同被细微的针尖刺了一下。
前面有埋伏!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两侧山坡的枯草丛中,隐藏着至少数千道带着杀意的气息,以及弓弦被缓缓拉开的微弱声响。
他们这一行押送粮草的路线、意图,早已被敌人算准。
一瞬间,无数念头掠过严瑾脑海。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这些伏兵,或者至少,他可以立刻示警,让队伍有所准备,减少伤亡。
但……他不能。
动用灵力,哪怕只是一丝神识传音,都违背了他下山历练的初衷,打破了他为自己设定的“凡人”樊笼。
他此刻的身份,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师,一个普通的辅兵,他“不应该”有这种未卜先知的能力。
下山的时候二师兄纪怀就已经和他说过了他这次下山红尘练心最关键的就是不能破戒,一切都要顺应天道次才能感受他心中的那心境。
想到这里严瑾紧抿着嘴唇,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只能像其他茫然不知的士兵一样,低着头,跟着队伍前行但他的内心却如同被放在火上炙烤。
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煎熬,明知悲剧即将发生,却要为了一个自我设定的“道”,眼睁睁看着它发生。
“嗖嗖嗖——!”
破空之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
两侧山坡上箭如飞蝗,密集地射向毫无防备的运粮队。
“敌袭!结阵!保护粮车!”王哨长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嘶声大吼,但已然晚了第一轮箭雨。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瞬间就有十余名士兵中箭倒地,发出凄厉的惨嚎。队伍顿时大乱。
“杀——!”
埋伏的鸣军士兵从两侧冲杀下来,人数远超运粮队,而且是以逸待劳,如同猛虎下山。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
王哨长挥舞着战刀,身先士卒,接连砍翻两名敌人,但很快就被更多的鸣军围住,刀光闪烁间,他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重重倒地。
严瑾在混乱中,极力扮演着一个惊慌失措的普通辅兵。
他笨拙地挥舞着配发的腰刀格挡,更多的是凭借远超常人的反应和对危险的本能预知进行闪避。
他刻意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在地上翻滚,用粮车作为掩体,甚至“幸运”地被一具倒下的尸体绊倒,恰好躲过了一记致命的劈砍。
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倒下,鲜血溅在他的脸上,温热而粘稠。
他听着垂死者的呻吟和敌人疯狂的喊杀声,道心如同被重锤敲击。
这就是凡人的无奈。
在绝对的力量和阴谋面前,个体的勇武与忠诚,显得如此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