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噗!”
一支流矢擦着严瑾的脸颊飞过,带起的劲风让他皮肤生疼,最终没入他身旁一个民夫的咽喉。
那民夫瞪大了眼睛,双手徒劳地捂住脖子,嗬嗬地倒了下去,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严瑾的心猛地一缩。
尽管他见识过东海之底那更宏大的湮灭,但眼前这种个体生命在冰冷器械下迅速消亡的景象,带来的冲击是如此直接而惨烈。
“别发呆!不想死就跟上!”
带队的老卒一把拉住有些怔然的严瑾,将他拖到一段相对完好的矮墙后。
前方,明军的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
他们的甲胄更精良,兵器更锋利,士兵也显得更加彪悍嗜血。清军的阵线在节节后退,伤亡惨重。
“顶住!都给老子顶住!”军官的嘶吼在混乱中显得苍白无力。
突然,一股明军精锐突破了正面防线,如同尖刀般直插民夫营所在的区域!他们显然是想摧毁后勤,彻底瓦解守军意志。
“敌袭——!”
惊恐的叫声响起。民夫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顿时炸了营,哭喊着四散奔逃。但他们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得上职业士兵?
屠杀开始了。
鸣军士兵如同虎入羊群,刀光闪烁间,一颗颗头颅飞起,一具具身体被劈开。惨叫声此起彼伏,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
严瑾被混乱的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一名满脸狞笑的鸣军士兵盯上了他这个看起来最“文弱”的目标,挥刀便砍!
那一瞬间,严瑾体内沉寂的仙力几乎要自行护主,杀戮本源更是躁动不安。
只要他心念一动,这名士兵连同周围一片区域都会化为齑粉。
但他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
不能动用仙术!不能超越凡人!
他猛地向侧后方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劈砍,动作狼狈不堪,在地上滚了一身的血泥。那士兵一刀落空,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地追上来。
严瑾抓起地上不知谁掉落的一杆破旧长矛,入手沉重而冰冷。
他没有任何章法,只是凭借远超常人的反应和对身体细微的掌控,笨拙地格挡、闪避。
“当!”
火星四溅。巨大的力量从矛杆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他且战且退,被逼到了一个角落。身后是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那明军士兵看出了他的窘境,脸上露出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笑容,一步步逼近。
严瑾的心脏剧烈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体验。
他在重新感受,作为一个“凡人”,在面对绝对力量差距和死亡威胁时,最本能的反应。
就在战刀即将临体的刹那,旁边猛地窜出一道身影,是那个带队的老卒!他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开了那名明军士兵,同时嘶吼道:“快跑啊,书生!”
“噗嗤!”
老卒的胸膛被反应过来的鸣军士兵反手一刀穿透。
他身体一僵,回头看了严瑾一眼,眼神复杂,有绝望,有一丝解脱,最终化为一片死寂,软软地倒了下去。
严瑾瞳孔骤缩。
他不知道那个老人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牺牲自己生命来救他的这种行为,但现在他却不能展现力量为这位老人报仇。
因为那样会展现出超出普通人的力量。严瑾能做的只有用尽力气猛地将手中长矛向前一送!
矛尖“幸运”地刺入了那士兵没有甲胄保护的腋下。
士兵吃痛,动作一滞。
之后严瑾毫不犹豫,转身就逃,混入更加混乱的人群,借着夜色和混乱的掩护,拼命向后方跑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听不到身后的喊杀声,直到力竭地瘫倒在一处堆放杂物的角落里,才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他浑身沾满了血污和泥泞,双手因为紧握长矛而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老卒替他挡刀时那最后的眼神,回放着战场上那些破碎的肢体和绝望的哀嚎。
这就是凡人的战争。
没有道理,只有生死。
他闭上眼,感受着心脏依旧有力的搏动,感受着这具“凡躯”的疲惫与疼痛。
他活下来了,以一个“普通”壮丁的身份,在这修罗场上,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
在这座名为“望北”的边城,在这凡人的杀场中,他的红尘劫,正以最残酷的方式,徐徐展开。
侥幸从第一场遭遇战中捡回性命的严瑾,并未得到任何喘息之机。
民夫营伤亡惨重,他们这些幸存者被迅速整编,补充进伤亡更大的辅兵队伍,干的依旧是挖掘壕沟、搬运尸体、修补工事等最苦最累也最危险的活计。
军营的生活枯燥而残酷。
每日与泥土、血污、死亡为伴。
凡间的食物粗糙难以下咽,夜晚严瑾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营帐里,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和隐约的哀嚎有些难以入眠。
同营的壮丁换了一茬又一茬,昨天还在一起啃干粮的人,今天可能就变成一具需要被抬走的冰冷尸体。
严瑾彻底收敛了所有灵力气息,将自己完全代入一个普通辅兵的角色。
他默默地干活,沉默地吃饭,警惕地观察着战场的一切。
他本就清瘦,几日下来,更显憔悴,混在一群蓬头垢面的士卒中,毫不起眼。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每当夜深人静,或是短暂休憩的间隙,他便会找一个无人角落,取出那套普通的笔墨。他没有画山水,没有画花鸟,甚至没有画具体的人。
他画的,是这片战场。
用的,是他感悟已久的抽象画道。
只是,如今的抽象,不再是墨山之上的缥缈道韵,不再是都市酒吧里的迷离回忆,而是浸透了血与火的铁腥气。
他以沾着泥污的手指为笔,以地上未干的暗红血渍混合着墨汁为颜料,在粗糙的草纸甚至地面上勾勒。
他画的是一道道扭曲、尖锐、充满撕裂感的笔触,如同战场上交错劈砍的刀光剑影。
他用浓重的、近乎干涸的墨色,堆砌出城墙上累累的伤痕,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他用飞白和泼洒,表现箭矢破空的凌厉与生命流逝的仓促。
他画不出具体的五官,却能通过几条颤抖的、断续的线条,勾勒出垂死者眼中的绝望与空洞。
他画不出完整的战场全景,却能通过大块压抑的黑色与刺目的留白,营造出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毁灭欲。
他的画,不再是美的表达,而是残酷的直述,是死亡的低语,是生命在暴力面前最原始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