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一阵鸡飞狗跳,慌忙避让。
严瑾抬起头,望向驿卒来的方向,那是更北面的边境。
“北边……又要起风波了么?”他轻声自语,将指尖那枚新生的铜钱,轻轻弹入了路边一个无人注意的乞丐破碗中。
“当啷”一声轻响,混入这喧嚣的尘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而那一阵代表着边境烽火的急促马蹄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荡开了一圈不安的涟漪。
城中的气氛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市井间的谈笑声少了,多了些关于北边“鸣狗”又来犯边的低声议论和担忧。
衙门的差役、城防的士兵巡逻的次数明显增多,脸上也带着肃杀之气。
严瑾依旧如一个寻常旅人,在城中观察、体悟。他甚至在一家客栈赁了一间下房,每日清晨都会在窗边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用凡间的笔墨,尝试着画下他所见的市井百态。
他画的不是蕴含道韵的符箓,也不是勾动法则的抽象笔痕,只是最纯粹的、记录性的线条与墨色。
画街角嬉闹的孩童,画檐下啄食的麻雀,画远处巍峨的城墙轮廓。在这种极致的“凡”中,他感觉自己对“形”与“意”的理解,反而有了一丝更返璞归真的触动。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就被粗暴地打破。
这日午后,严瑾刚收起笔墨,准备去茶馆坐坐,一队穿着号褂、手持长矛的兵丁便闯入了客栈,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冷硬的队正。
“掌柜的!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部集合!官府征役,抗击明狗!”
队长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客栈内顿时一阵骚动,有哀求声,有哭泣声,也有无奈的叹息声。
乱世之中,平民百姓如同草芥,征役如同索命符,但无人敢反抗。
严瑾微微蹙眉。他这具肉身,经过多次淬炼,虽刻意收敛显得清瘦,但生命气息蓬勃,落在凡人眼中,正是最“合适”的壮丁年纪。
果然,那队正的目光扫过他,停留了一瞬,喝道:“那个穿青衫的,对,就是你!出来!”
两名兵丁立刻上前,就要拿人。
严瑾心中并无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荒诞。
他若愿意,一个念头便可让这队兵丁,乃至整座望北城灰飞烟灭。但他记得自己下山的目的,记得大师兄的告诫,记得自己此刻的身份——一个普通人,一个游学的画师。
他后退半步,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惊慌与文弱,拱手道:“几位军爷,在下只是一介路过此地的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并非本地人士,还请军爷行个方便。”
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极低。
那队正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冷哼一声:
“画师?哼!北明的铁蹄可不管你是画师还是书生!瞧你年纪轻轻,四肢健全,正是为国出力的时候!少废话,带走!”
“军爷,在下实在不善武艺,上了战场也是累赘……”严瑾有些为难,他还试图“据理力争”。
毕竟他是来感悟世间百态的而不是来这种凡间的战场打仗的。
“累赘?搬搬抬抬总会吧?挖挖壕沟也行!前线吃紧,是个人就得顶上去!”队正不耐烦地一挥手,“再啰嗦,按逃役论处,就地正法!”
冰冷的矛尖抵近了严瑾。周围的兵丁眼神凶狠,显然不是开玩笑。
对于这些底层军士而言,完成征役任务才是第一位的,哪管你是什么人。
严瑾看着眼前这些凡人士兵,他们脸上有凶狠,有麻木,或许也有一丝对战争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军令和局势裹挟的无奈。
他若反抗,自然轻而易举。
但这意味着打破自己立下的“凡人”心境,也意味着可能会给这座客栈、给这些执行命令的兵丁带来不可预知的灾祸。这并非他想要的“历练”。
一瞬间,他心中念头百转。
或许……这也是红尘历练的一部分?
去亲身经历凡人的战争,感受最底层的杀戮与挣扎,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生死”与“守护”?
想到这里,他眼底深处那一丝淡漠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定融入其中的平静。
他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种读书人被屈从武力的屈辱和无奈,颓然道:“……在下遵命便是。”
他不再反抗,任由兵丁将他推搡着,带出了客栈,汇入了街上其他被征召来的、面带惶恐或麻木的青壮队伍之中。
很快严瑾就被编入了一支临时征调的民夫营,负责向前线转运粮草和军械。
没有铠甲,只有一件简陋的号褂,和一杆用来挑担子的长矛。
站在一群大多面黄肌瘦、神情惶恐的民夫中间,严瑾这个“瘦弱书生”显得格格不入。
有人同情地看他一眼,有人暗自庆幸还有个更弱的垫背,更多的人则是沉浸在对未来的恐惧中,无暇他顾。
带队的老卒看着严瑾,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小子,算你倒霉。到了地方,机灵点,跟紧我,让你干啥就干啥,别抬头,别乱跑,兴许……还能捡条命回来。”
严瑾看着老卒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风霜,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老丈。”
他抬起头,望向北方,那里天际隐隐有烟尘。
严瑾所在的民夫营,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配发齐全,大多人手里只有一根削尖了的木棍或是锈迹斑斑的旧长矛。
他们被驱赶着,在战线后方挖掘壕沟,搬运着沉重的石料和滚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越来越近的、令人不安的肃杀。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者的哀嚎声,如同闷雷般从前方阵线传来,越来越清晰,震得人心头发慌。
空气中开始混杂进一股浓烈的、甜腻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
“快!快!把滚木抬上去!堵住缺口!”一名浑身浴血的低级军官嘶哑着嗓子吼道,他的甲胄上布满了刀痕,眼神里是疲惫与疯狂。
严瑾和几个民夫扛起一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大滚木,艰难地往一处被敌军冲车撞得摇摇欲坠的寨墙缺口跑去。
脚下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泥泞不堪,每踩一步,都会带起暗红色的泥浆。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凡人的战争。
没有绚丽的道法对轰,没有移山倒海的神通,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肉体碰撞与金属撕裂。
他看见一个年轻的清军士兵,肚子被长矛捅穿,肠子流了一地,却还在徒劳地用手往肚子里塞,嘴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他看见一个凶悍的明军刀盾手,刚砍翻两名清军,就被侧面刺来的三四杆长矛同时贯穿,身体被架在半空,兀自瞪着眼睛,手中战刀无力滑落。
生命在这里廉价得如同草芥,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成为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