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沉默半晌,声音缓和了些许。
“那你以为,当如何?”
韩非拱手:“臣以为,标准需明确。‘妄议新政’需有具体言行界定,而非模糊的‘不认可’。
惩罚亦需有明确律条可依,避免官吏擅权。
同时,对于主动配合、率先使用新度量衡、送子弟入学官习新字者,无论其出身,可适当给予减免赋税或徭役之优待,以示激励。
如此,刚柔并济,赏罚分明,让天下人看到,顺从新政非仅因恐惧,亦有其利可图。
则阻力虽在,然化解有道。”
嬴政凝视着韩非,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你所言,不无道理。李斯行事,务求高效,有时难免失之于‘苛’。
你之见解,正可补其不足。看来,让你隐于暗处,确是可惜了。”
韩非神色不变,只是微微躬身:“能为陛下之‘影’,于暗处略尽绵薄,亦是臣之所幸。
名利于我,早已如浮云。”
嬴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韩非会意,身影再次悄然后退,融入阴影之中。
……
陈雍府邸。
庭院内的梧桐叶已泛黄,几片早早凋零的叶子落在石径上,透着几分秋日的疏朗。
陈雍坐在亭中,手中捧着一卷新近抄录的《秦律杂抄》,这是推行新政的配套律法依据。
青禾步履轻盈的走来,为他续上一杯热茶,低声道:
“外面风声有些紧呢。听闻李斯奉陛下严旨,要在各郡县强力推行新政,尤其是六国之地,对贵族和商贾……手段颇为凌厉。”
陈雍放下竹简,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语气平静无波:
“陛下扫平六合,靠的是虎狼之师与铁血律法。
如今欲以同样刚猛的手段,将这数百年的裂痕一举抹平,意料之中。
只是,这天下人心,终究不是疆场上的敌阵,并非一味冲杀便能尽数收服的。”
青禾在他身旁坐下,轻声问道:“那依你看,此举是福是祸?”
“短期来看,能最快地震慑宵小,打破旧有格局,让新政得以强行铺开。
尤其是对那些倚仗财富和旧有身份阳奉阴违的贵族商贾,此法如同快刀,能迅速为国库敛财,并削弱其影响力。
陛下以此法,行的是‘破’字诀,先破而后立。”
“那长期呢?”青禾追问道。
“长期?钢刀易折,积怨难消。此法过于依赖基层官吏的清廉与判断,若执行之人借此徇私舞弊,或一味求功,苛责过甚,便是逼着那些人将怨恨埋在心里。
不过,这或许也是陛下早就打算好的,若是还像之前那般柔和,那大秦许多工事、建设,难以推进。”
“嗯?陛下早就计划好的?”
陈雍微微一笑,“陛下的眼光,可不仅局限于华夏呢……”
青禾沉默半晌,转移话题道,“如今,扶苏公子也长大了,而缘山他们,与他走得近了些。
我还听说,他们几个上次在宫中学府当中,得罪了十八公子,据我所知,十八公子的老师,便是赵高……”
听闻此言,陈雍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眉头微微蹙起。
“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青禾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丝忧色:“也不是什么大事,起因不过是学府中辩论经典,缘山与扶苏公子观点相合,引经据典,说得十八公子胡亥有些哑口无言。
胡亥性子骄纵,觉得失了颜面,便言语冲撞了几句。
咱们家那小子你也是知道的,看似温和,骨子里却倔强,便顶撞了回去,当时场面有些难堪,幸好扶苏殿下在场,及时制止,才没闹大。
事后,我听闻胡亥回去向赵高哭诉。赵高虽未明说什么,但那日之后,宫中便有了一些风言风语,说什么长公子与外臣之子过从甚密,恐生嫌隙。
这话,分明是冲着扶苏和咱们家来的。”
陈雍的目光变得深邃。
孩童间的口角本是常事,但牵扯到公子扶苏与胡亥,尤其是背后站着赵高,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他深知赵高此人心机深沉,且对胡亥影响极大。
嬴政如今正值盛年,但太子的问题,早已是朝堂上下心照不宣的暗流。
“缘山他们与扶苏走得近,是因他们年纪相差不大,扶苏性情仁厚,有长者之风,且又是子的弟子,孩子们自然愿意亲近。
陛下对此,也是默许的。”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的帝国,已经不是之前的秦国,暗处的权势争夺,自然也是波涛汹涌。
赵高身为胡亥的老师,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弟子能争一争那位置,视扶苏为最大障碍,任何与扶苏亲近的力量,都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看向青禾,语气带着安抚,“我虽不在朝堂,但我有自信,陛下对我的信任,无人能比,此事可大可小。
孩子们之间,不必过多约束,免得让他们失了赤子之心,也显得我们心虚。
但需让他们明白,宫中非比寻常之地,言行需更加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尤其是,要懂得尊敬兄长,即便对方言语不当,也需以更圆融的方式应对。”
青禾点了点头:“我明白,回头我会教训他们。只是,赵高那边,他如今深得陛下信任,掌管车马符玺,又教导胡亥,且又是罗网之主,若他存心……”
陈雍打断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赵高是聪明人。他知道我的底线在哪里。只要孩子们不犯大错,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
陛下,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动摇国本。”
他所说的国本,自然是指嫡长子扶苏的地位!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望着庭院中嬉戏的几只雀鸟,语气悠远:“陛下的眼光,确实不局限于华夏。
他欲开疆拓土,创万世之业,而这帝国的未来,终究要交到下一代手中,扶苏仁厚,若得良臣辅佐,可成守成明君;胡亥……”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看来,这咸阳的风,不仅要吹动旧日的贵族商贾,也要开始吹向下一代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即可……”
“嗯,我知道了。”
话音落下,青禾也不再此事纠结,在院中陪了陈雍片刻,便回去了厢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