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之后,嬴政登基、天下一统的诏书,连同那套“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政令,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被送往帝国每一个刚刚设立的郡县。
旧韩之地,新郑。
这座昔日韩国的都城,如今已更名为颍川郡的郡治。
城头飘扬的已非韩旗,黑色的秦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郡守府新委任的秦吏,接到咸阳颁布的诏令与一系列细则文书后,他不敢怠慢,立即命人在城门口及市集等繁华处,张贴告示,并派识字的胥吏当众宣读。
告示前,很快便围拢了一大群人。
有好奇的市民,有神色阴郁的旧韩贵族子弟,也有往来各地的行商。
那胥吏操着浓重秦地口音的官话,高声念道:“……自即日起,凡官府文书、律法条例、市场交易、契约订立,皆需使用如下标准小篆……旧有文字,许三年内于民间私信、藏书沿用,然官学授业,必以新字为准……”
他又指向旁边悬挂的度量衡标准图样:“自下月初一始,市场交易,需以此‘秦斗’、‘秦尺’、‘秦衡’为准……旧器需至官府核准烙印,方可暂用,限期一年,逾期查没……”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
一名身着旧韩士子服饰的中年人,脸色涨红,忍不住排众而出,对着那胥吏,也对着周围的民众激动的言道。
“岂有此理!我韩国文字传承自殷周,结构优美,意蕴深远,岂是这秦篆所能比拟?此乃毁我文化根基,绝我先贤遗泽!”
他身旁几个同样打扮的人纷纷出声附和,情绪激动。
他们是曾是韩国文化上的贵族,新政无疑剥夺了他们赖以自豪和立足的根本。
胥吏面色一板,按照上官的吩咐,厉声道:“此乃皇帝陛下诏令,天下一统之根本!尔等岂敢非议?再有妄言者,以诽谤朝廷论处!”
森然的语气让那几名士子气息一窒,敢怒不敢言。
秦法严苛,他们早有耳闻。
这时,一个带着楚地口音的行商挤上前,仔细看了看那标准器的图样,又拿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旧楚量具比划了一下。
皱眉嘀咕道:“这‘秦斗’似乎比我们楚国的‘釜’要小上一圈?那以后收粮,岂不是同样一石粮,要用更多的‘斗’来装?这……这如何是好?”
旁边一个本地米铺的掌柜也凑过来,忧心忡忡:“是啊,我们用的韩斛和这秦斗也不同,店里所有粮具都要更换,还要重新校准,这又是一笔开销。
而且,客人会不会不认这新斗?”
质疑声、抱怨声、担忧声在人群中弥漫。
郡守在远处阁楼上,默默注视着城门口的这一幕。
……
诸如此类的情况,不仅是发生在颍川,而是发生在整个六国旧址。
此时,章台宫偏殿。
嬴政看着堆积如山,各郡县上报的奏折,顿时感觉头大,不远处,李斯静立一侧。
“李斯,看来帝国之中,反对新郑的人数不在少数啊。”
听闻此言,李斯身躯一震,这么多年的相处,他早已知晓嬴政的脾气,话语虽淡,但不难想象出,其中即将血流成河的画面。
他并不敢开口。
“之前,朕统六国之时,听从了陈护法的建议,每当城破之时,都勒令秦军,不得妄造杀戮。
可如今看来,反倒是朕的仁慈,给了他们反对的底气!”
“这……”
“正好,北边传来消息,胡人有南下之嫌,加之帝国一统不久,需要休养生息。
传我诏令,让各地郡守、官员严加监视,若再有人敢妄议帝国朝策,无论他们是诸子百家也好,还是门阀贵族也罢,统统给我抓来。
让他们北上去服徭役,助蒙恬先修建一道壁垒,以挡胡人南下!”
李斯闻言,再度一震,“陛下,若真的全部抓起来,恐怕会遭天下人悱恻啊,而且,长城的修缮、重建,早在之前便已经进行,之前征收的徭役已经足够。
若是再派徭役前去,对于国库而言,将是一笔巨大的支出啊!”
“哼,反对帝国的政策,便是反对朕,修长城的徭役够了,我大秦其他工程就不需要徭役了吗?
皇陵修建好了吗?驰道修建好了吗?嗯?”
听着嬴政略显愤怒的声音,李斯心头一跳。
嬴政指了指桌上的奏折,接着说道,“这些奏折当中,提到最多不满帝国新郑的,不是六国贵族,便是一些商贾。
他们手中的财富,可是不少,朕会下令,让王翦从军队之中,选出那些有伤、独子或是年老的士卒,驻扎在各个郡县。
一旦核实那些商贾、贵族妄议新政,那便将他们贬为庶民,财富充入国库,若胆敢违抗命令,那便三族皆服徭役。
此外,若是普通百姓,他们服徭役的时候,与之前的待遇不变,贵族、商贾,则是每月减去三钱。
什么时候他们认可了我朝之新政,便什么时候,恢复他们该有的待遇!”
李斯沉默半晌,最终点了点头,“臣明白了!”
“下去吧,若遇阻碍,朕会令影密卫协助于你。”
“臣,谢过陛下,此事,无需影密卫出手,微臣自会办妥。”
话音落下,李斯恭敬一礼,随后,便缓缓退出了偏殿。
……
偏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微响。
嬴政脸上的怒意渐渐收敛,化为一种深沉,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你都听到了。你觉得,朕此法,是否过于严苛?”
他身后的阴影处,一道修长的身影悄然浮现,正是化名“影二”的韩非。
韩非缓步上前,在嬴政身后数步处停下:“陛下以雷霆之势扫灭六国,如今以霹雳手段推行新政,乃是意料之中。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无可厚非,但是……”
韩非微微一顿:“陛下此法,如同利剑,可斩乱麻,见效极快。
然,利剑虽利,却易折,亦可能伤及持剑之人。臣所虑者,并非其‘严’,而是其‘度’。”
“说下去。”
“陛下区分庶民、贵族、商贾,以差别徭役与惩罚相胁,意在分化,使其难以联合反抗,此乃高明之策。”
但此标准,过于模糊。执行之吏,若借此标准上下其手,苛索无度,或刻意刁难以示权威,则恐将原本可争取、可分化之人,彻底推向对立面。
届时,反抗之声非但不会平息,反而会转入更深的暗处,如野火燎原,难以根除。
陛下欲铸就万世不易之‘器皿’,此心可昭日月。
铸器之初,除烈火锤炼,亦需耐心打磨,去其棱角,方能圆融耐用。
若操之过急,恐令‘器皿’本身遍布裂痕,虽具其形,而易碎也。”
嬴政静静的听着。韩非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他急于求成而有些炽热的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