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孙策,父亲孙坚战死那夜,我对着他的断戟发誓:定要江东尽归孙氏。
十七岁用玉玺换得三千精兵,每场厮杀都像在燃烧生命。
神亭岭独战太史慈时,我听见骨骼在欢呼;娶大乔那晚,却在喜宴角落擦拭剑上血痕。
所有人都说我性如烈火,却不知我常在深夜惊醒——梦里父亲总站在血泊中摇头。
杀于吉那日,百姓的哭声比刀锋更冷;照见镜中鬼影时,我才惊觉死亡早已伏在眉间。
最后看着跪满一地的文武,忽然想起周瑜当年笑言:“伯符,你跑得太快,连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
原来江东之虎,终究跑不过天命。
父亲冰冷的灵柩停在庭院正中,裹着素帛,沉沉压在我的心上。寿春初春的夜风,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像无数细小的冰锥,钻进我单薄的麻衣,直刺骨髓。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在寂静的灵堂里断断续续,如同被扼住喉咙的夜鸟,每一声都刮擦着我紧绷的神经。弟弟权,年仅十岁,紧紧攥着我同样冰冷的手,小小的身躯无法控制地颤抖,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仰起脸看我,那双酷似父亲的、尚带着懵懂惊惶的眼睛里,映着惨白摇曳的烛火,也映着我自己——一个骤然被抛入无边黑夜、骤然失去依靠的十七岁少年。
我死死盯着那具沉默的棺椁。棺木的纹理在烛光下扭曲变形,如同某种嘲弄的符咒。棺内躺着的,是江东猛虎孙文台,我的父亲。他本该如烈日般照耀江东,却猝然陨落在荆州刘表部将黄祖的冷箭之下,连尸骨都几乎无法保全。屈辱像滚烫的铁水,从我脚底直冲头顶,灼烧着每一寸血肉。袁术那虚伪的嘴脸在我眼前晃动,他假惺惺的哀悼,暗地里克扣粮饷、排挤部曲的举动,还有那毫不掩饰的轻蔑眼神——仿佛在说,孙坚已死,他留下的崽子,不过是寄人篱下、任他揉捏的废物。
一股猛烈的腥甜堵在喉头,我猛地闭紧双眼,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直至尝到咸涩的铁锈味。不,我孙策,绝非池中之物!父亲的血,绝不能白流!江东,那父亲魂牵梦萦、曾为之浴血搏杀的故土,必须重新刻上孙氏的大名!这念头如同冰原下骤然爆裂的岩浆,炽热而狂暴,瞬间冲垮了所有悲恸和软弱,在胸腔里轰然炸响。我霍然睁开眼,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直刺向灵柩旁静静倚靠着的、那柄伴随父亲征战半生、如今已然断裂的古锭刀。断裂的刃口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更像一个无声的催促。
“父亲,”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死寂的灵堂里响起,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而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誓言,“您看着。江东,必定尽归孙氏!我孙伯符在此立誓,若违此诺,人神共戮!”每一个字都沉重如铁,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回响。孙权的小手在我掌中猛地一缩,抓得更紧了,仿佛要抓住这誓言带来的唯一一丝温度。
***
寿春的袁术府邸,雕梁画栋,酒气脂粉气混杂,熏得人头脑发昏。袁术斜倚在锦榻上,眼皮半耷拉着,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酒杯边缘,像在审视一件稀奇的玩物。他的目光落在我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锦囊上,里面裹着的,是父亲用命换来的传国玉玺。那温润的、带着神秘力量的触感,隔着锦缎似乎还在微微发烫。我知道他觊觎已久,如同贪狼盯着肥美的羔羊。
“伯符贤侄啊,”袁术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亲昵,“令尊新丧,正该在家好好守孝,以全人子之礼。你年纪尚轻,这领兵打仗,刀头舔血的事,还是……”他后面的话没说全,但那轻蔑的笑意已爬满了眼角眉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显得诚恳而无奈:“叔父明鉴。父仇未报,身为长子,伯符日夜锥心,寝食难安。守孝之礼虽重,然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恳请叔父念及家父往日微功,暂借兵马数千。待我渡江,寻回父亲旧部,收拢流民,必能站稳脚跟,为叔父扫清江南,开疆拓土!”我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哽咽,将那份屈辱的恳求演得真切。为了那三千兵马,为了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牢笼,我必须暂时咽下这口恶气。
袁术的眼珠在玉玺和我之间滴溜溜转了几圈,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沉吟着,手指捻着胡须,显然在权衡。终于,那虚伪的笑容又堆满了脸:“贤侄孝心可嘉,志气可嘉!也罢,念在文台兄面上,本将军便借你精兵三千,战马五百匹!望你勿负所托,在江南打出一片天地,也好……嗯,也好告慰令尊在天之灵!”
“谢叔父!”我重重抱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玉玺换兵符,这交易肮脏而无奈。走出那奢华却令人窒息的大厅,身后似乎还萦绕着袁术那得意又轻蔑的轻笑。外面刺目的阳光照在脸上,我抬头望去,江东的方向,万里无云。三千兵马,五百战马,这就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踏上复仇与征服之路的起点。
***
长江的风带着水腥气,鼓荡着战船的风帆。船头劈开浑浊的江水,浪花翻涌。我按剑立于船头,目光死死锁住前方渐渐清晰起来的牛渚滩涂。那里,是刘繇的地盘,是我必须踏碎的第一块绊脚石。
“主公,前方就是刘繇部将于糜的营寨了。”身边的老将程普低声提醒,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久经沙场的沧桑。
我点点头,没有回头。手紧紧握着剑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奇异的镇定。胸腔里那股火焰在燃烧,烧得血液都在沸腾。这不是恐惧,是渴望!渴望战斗,渴望用敌人的血来洗刷父亲留下的屈辱,来证明我孙策并非池中之物!
“擂鼓!”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江风的呼啸,“全军突击!第一个登上滩头者,赏百金!”
战鼓声如雷霆般炸响,瞬间点燃了所有将士的血液。战船如同离弦之箭,狠狠撞向滩涂。我第一个跃下船头,冰冷的江水瞬间灌入靴筒。脚踩上坚实的土地那一刻,一股狂暴的力量从脚底直冲头顶。环首刀出鞘,发出龙吟般的清啸。
“杀!”
喊杀声震天动地。我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入敌阵。刀光起处,鲜血飞溅,染红了甲胄,染红了视线。一个敌将挥刀砍来,我侧身闪过,反手一刀,刀锋划过他的脖颈,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溅了我半脸。那腥甜的气息冲入鼻腔,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头涌上酸涩。我强压下去,咬紧牙关,再次挥刀。杀戮,原来如此令人作呕,却又如此令人……亢奋!每一次劈砍,每一次格挡,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换取敌人生命的消逝。父亲的身影在血光中若隐若现,他那柄断掉的古锭刀似乎在无声地催促:向前!再向前!
“孙郎在此!挡我者死!”我嘶吼着,声音已因杀戮而嘶哑。刀锋所向,敌兵如割草般倒下。身后的将士被我的疯狂所感染,士气如虹,奋勇争先。滩头的抵抗迅速崩溃,刘繇的营寨火光冲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然而,当我站在硝烟弥漫、尸横遍地的滩头,环顾四周,看着将士们疲惫却兴奋的脸,看着地上尚未冷却的尸体,那股被血腥气引出的强烈呕吐感再次涌上。我背过身,走到江边一块巨石后,扶着冰冷的石头,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灵魂都吐出去。水波映着我扭曲的脸,上面沾满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的炭火。这就是征服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和胆汁,沉重而滚烫。
***
神亭岭的风,带着山野草木的清新气息,呼啸着掠过耳边,卷起战袍的下摆。我勒马立于岭上,俯瞰着下方略显仓促列阵的刘繇军。阳光刺眼,照得对方的盔甲兵器一片晃眼的白光。蓦地,那白光之中,一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敌阵,朝着我所在的岭上疾驰而来!那骑士白马银枪,身形矫健如龙,气势如虹,直扑我这个主将!
“好胆色!”一股强烈的兴奋瞬间攫住了我,盖过了所有其他情绪。是太史慈!这个名字,连同他那份孤身挑战的悍勇,早已在我心中激起波澜。父亲曾言,江东之地藏龙卧虎,此人正是其一!若能收服,必为臂助!
“主公小心!”韩当、黄盖焦急的呼喊声被风声撕扯得模糊。我充耳不闻,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一道赤色闪电,迎着那道银色锋芒冲下山岭!
“太史子义!孙策在此!”
两马交错,金铁交鸣之声如同霹雳炸响!枪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刺向我面门,我猛地侧身,枪锋擦着耳廓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几乎同时,我的环首刀也如毒龙出洞,狠狠劈向他的腰肋!太史慈反应快得惊人,枪杆一沉,硬生生格开这致命一击。巨大的力量震得我虎口发麻,手臂一阵酸胀,然而心中那股棋逢对手的快意却如同烈酒般直冲头顶!好!痛快!
“铛!铛!铛!”
兵刃撞击声连绵不绝,火星四溅。我们如同两条纠缠搏杀的蛟龙,从岭上战到岭下,从平地杀入小树林。战马嘶鸣着,打着旋,蹄下泥土翻飞。长枪如银蛇狂舞,刁钻狠辣;环首刀似猛虎咆哮,势大力沉。每一次碰撞,都震得我气血翻涌,骨骼深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又在每一次险之又险的闪避或格挡后,爆发出更强烈的战意和兴奋的嘶吼!汗水浸透了里衣,混合着尘土紧贴在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但我浑然不觉,眼中只有那杆神出鬼没的银枪,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折服他!
从正午直杀到日影西斜,两人皆已汗透重甲,气喘如牛。战马口鼻喷着粗重的白沫,步伐踉跄。最终一次猛烈对撞后,两匹马同时人立而起,又重重落下。我们各自稳住身形,隔着几丈距离对峙。夕阳的金辉涂抹在他年轻而倔强的脸上,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却也透出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我看着他,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哈哈哈!太史子义,好汉子!今日一战,快哉!”胸腔里那因激烈厮杀而擂鼓般的心跳,此刻充满了纯粹的、酣畅淋漓的满足。父亲,您看到了吗?江东,有的是这等人物!而您的儿子,正与他们争锋!
***
建业的府邸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将雕花的窗棂映得一片暖融。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宾客的恭贺声、笑闹声隔着厚重的门帘隐隐传来,如同另一个世界模糊的背景音。我靠在冰凉的书案边,手中握着那柄随我征战、饮血无数的环首刀。刀身映着案头跳动的烛火,也映着我自己的脸——眉宇间还残留着白日里作为新郎官的喜气,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沉的倦怠。
指尖拂过冰冷的刀脊,感受着上面细微的、无法磨平的划痕和隐约的血槽。每一次抚摸,都仿佛能唤醒那些战场上的嘶吼与刀锋入骨的钝响。大乔……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此刻应在新房中安静地等待。她很好,家世、容貌、性情,无一不佳。娶她,是稳固根基的需要,是母亲殷切的期盼,也是……一种责任。
可我心中那团火,那名为复仇与征服的火焰,并未因这洞房花烛的温柔而有丝毫减弱。它依旧在胸腔深处熊熊燃烧,灼烤着我的五脏六腑。温柔乡是英雄冢?不,至少此刻,它无法让我驻足。江东尚未尽归,杀父之仇未报,袁术、刘表、严白虎……一个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头。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周瑜。他并未进来,只在门外停驻片刻,那熟悉的、沉稳的气息隔着门扇也能感知。他懂我。此刻的喧嚣与喜庆,于他于我,都只是征途上短暂的休憩。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案几上一块沾着油的软布,开始专注地擦拭刀身。冰冷的金属触感,熟悉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其上,这反而让我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烛光下,刀锋被擦拭得寒光凛冽,映出我眼中那比刀锋更冷的决绝。窗外喜庆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这婚宴的角落,只有我和这柄刀,以及心中那永不熄灭的、灼人的烈焰。江东的路,还长,血与火,才是此刻唯一的底色。
***
夜,死一般沉寂。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庭院中规律地响起,又渐渐远去。白日里杀伐决断的锐气,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虚空感。我躺在冰冷的榻上,辗转反侧。白日里处理政务时,一个老吏那浑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眼神,一个将领关于粮草转运的抱怨,甚至某个小吏递上文书时微微颤抖的手指……无数琐碎的画面在黑暗中清晰起来,放大、扭曲,最终都汇聚成一张张模糊而冷漠的脸,无声地注视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算计,或者……仅仅是畏惧。
冷汗不知何时已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呼吸变得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喘息,黑暗中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令人骨髓发寒的梦境再次降临。
浓得化不开的血雾弥漫四野,腥甜得令人窒息。脚下是黏稠湿滑的血泊,每一步都深陷其中。远处,一个高大却模糊的身影背对着我,矗立在血泊中央,沉默如山岳。是父亲!他穿着那身熟悉的、破碎的甲胄,断掉的古锭刀无力地垂在身侧,刀尖滴落的血珠在血泊中砸开一圈圈涟漪。
“父亲!”我嘶喊着,想要冲过去,双腿却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
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没有面容,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然后,他摇了摇头。缓慢,沉重,带着无尽的失望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那无声的摇头,比任何雷霆怒斥都更让我肝胆俱裂!
“父亲!我没有!我没有忘记!江东……”我绝望地伸出手,试图抓住什么。
那黑暗中的身影,再次缓缓地、决绝地摇了摇头。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我猛地睁开眼,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被褥。黑暗中,只有窗棂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屋内家具狰狞的轮廓。
我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每一次惊醒,都像从无底的深渊中爬回人间。父亲那无声的摇头,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深处。它在提醒我什么?是不够快?是不够狠?还是……我走的路,并非父亲所愿?
窗外传来巡夜士兵换岗时低低的交谈声,遥远而模糊。我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指尖冰凉。这江东之主的位置,原来如此冰冷而孤绝,连梦境都浸满了血和无声的质问。复仇之路,征服之途,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每一步都背负着亡灵的凝视。
***
丹徒城郊,宽阔的校场被烈日烤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士兵们的操练声、号令声震耳欲聋。我端坐于高台之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整齐的方阵。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长矛如林,杀气腾腾。这是我的心血,是我扫平江东的根基!看着这严整的军容,一股掌控一切的力量感油然而生,稍稍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心头的阴霾。
忽然,一阵奇异的骚动如同涟漪般从校场边缘迅速扩散开来。士兵们交头接耳,目光纷纷投向同一个方向,连严厉的将官呵斥都难以制止。那骚动中,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
“怎么回事?”我皱眉,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侍卫快步上前,低声道:“禀主公,是于吉道人。他……他又在那边设坛祈雨了。”
于吉?又是那个妖道!我顺着士兵们的目光望去。只见校场西侧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已围满了人,不仅有附近的百姓,甚至不少轮休的军士也挤了过去。人群中央,一个身着青灰色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拂尘,正闭目念念有词。他面前设着简陋的法坛,香烟缭绕。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竟笼罩着一层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光晕。围观的众人,无论兵卒还是百姓,皆屏息凝神,眼神里充满了敬畏、期盼和一种盲目的依赖,仿佛那老道真能呼风唤雨,指点迷津。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瞬间烧毁了我方才那点因军容严整而生的满意。这妖道!蛊惑人心!这丹徒城,是我孙策的城池!这江东的兵卒,是我孙策的兵卒!他们的敬畏,他们的生死,只能系于我一人之身!岂容一个装神弄鬼的方士在此兴风作浪,动摇军心民心?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我猛地一拍身前案几,霍然起身,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开,“左右!与我拿下此獠!”
“主公息怒!”张昭急切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于吉在吴会之地素有善名,百姓信服。祈雨亦是善举,若强行拿人,恐失民心啊!”
“民心?”我猛地扭头看向张昭,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张公!你看看!看看这些士兵的眼神!看看那些百姓!他们信的是谁?是我孙策,还是这个装神弄鬼的老道?”我指着下方那黑压压、目光都聚焦在于吉身上的民众,“今日他能在此聚众祈雨,明日他就能聚众造反!此等妖人,不杀不足以正视听!不杀,何以立我孙策军威!拿人!”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块砸下。亲卫如狼似虎般扑入人群,在一片惊愕和低低的惊呼声中,粗暴地将那闭目诵经的老道拖了出来,径直押解到高台之下。
于吉被按着跪倒在地,雪白的须发沾染了尘土,形容狼狈,但那双眼睛却抬了起来,平静地看向高台之上的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悯,像一口古井,幽幽地映着我因暴怒而扭曲的面容。这眼神,比任何谩骂诅咒都更让我心头火起!他凭什么悲悯?他算什么东西!
“妖道于吉,聚众作乱,蛊惑人心,罪不容诛!”我厉声宣判,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即刻推出辕门,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主公!刀下留人啊!”
“大帅开恩!真人无罪啊!”
“求大帅饶了真人!”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方才还敬畏围观的百姓和部分军士,此刻爆发出巨大的哀求和哭喊。那哭声汇聚成一片汹涌的声浪,带着绝望和不解,铺天盖地般朝高台涌来。无数道目光,不再是敬畏,而是充满了惊惧、怨恨,甚至……一丝冰冷的陌生。仿佛我刚刚下令斩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们心中唯一的希望和寄托。
这哭声,这目光,竟比战场上最锋利的刀锋还要寒冷!它们穿透盔甲,穿透皮肉,直刺骨髓。我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牙关紧咬,强撑着维持着脸上的铁青和决绝。心中却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和……一丝荒谬的动摇。我做错了吗?斩一个妖道,肃清军纪,震慑人心,何错之有?可为何这些哭声,比敌人的战鼓更令人心悸?为何这些百姓的眼神,比父亲的亡魂更让我如芒在背?
“斩!”我再次咆哮,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盖过了所有的哭喊。
刽子手的鬼头刀高高扬起,在烈日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人头落地的闷响被更大的、撕心裂肺的百姓恸哭彻底淹没。那哭声,凄厉如鬼泣,在空旷的校场上空久久盘旋,缠绕不去,冰冷彻骨。
***
丹徒的官署内室,门窗紧闭。浓重的药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苦涩得令人作呕。胸口的箭创处,那反复溃烂的皮肉下,疼痛如同有生命的毒藤,日夜不停地缠绕、撕扯、钻凿,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带来一阵剧烈的抽痛。冷汗浸透了额发,顺着鬓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铜镜边缘。
案头堆积的军报、文书像一座沉默的山丘,压在心头。严白虎的残部还在逃窜,如同跗骨之蛆;广陵的陈登蠢蠢欲动,似有异心;更远处,曹操的使者言辞闪烁,不知在打什么主意……桩桩件件,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勒得我喘不过气。江东看似归附,实则暗流汹涌。我恨不得立刻披甲上马,将这些隐患一一踏平!可这该死的伤……太医那苍老而忧虑的脸在眼前晃动:“主公,此箭簇带毒,创口反复溃烂,实乃凶险之兆。务必……务必静心休养百日,切不可动怒,切不可劳神啊……”
静养百日?简直是笑话!江东基业初定,百废待兴,强敌环伺,我孙策岂能如废人般躺足百日?一股无法抑制的烦躁和暴怒在胸腔里左冲右突,寻找着出口。我猛地抓起案上那面擦拭得锃亮的铜镜。
昏黄的烛光下,铜镜映出我的面容。曾经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眉宇间,此刻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病态的苍白。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让敌人胆寒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燃烧着不甘的火焰,却也透出深深的疲惫。
突然,镜中的影像诡异地扭曲了一下。仿佛水面投入石子,荡开涟漪。就在我病容憔悴的脸侧,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那身影高大,穿着破碎的、沾满暗红血迹的甲胄,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咧开,正无声地站在我身后,面容模糊不清,但那双眼睛——空洞、冰冷,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失望!
是父亲!
“啊!”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我惊骇欲绝,猛地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只有烛火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巨大阴影,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变幻不定,如同鬼魅在无声地舞蹈。药味、汗味、烛烟味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一股冰冷的、无法抗拒的恐惧感,如同无形的巨手,骤然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攥紧!
那不是梦!绝对不是!铜镜不会骗人!那身影,那眼神……是父亲!是父亲回来了!他带着战死时的惨状回来了!他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在摇头!
“父亲……”我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握着铜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冰冷的金属几乎要脱手而出。镜面晃动着,再次映出我惊恐扭曲的脸,以及身后那片空荡的、摇曳着诡异阴影的墙壁。死亡……它原来早已无声无息地潜入,并非伏在眉间,而是已攀附在我的背脊之上,带着父亲亡魂的凝视,冰冷彻骨。
***
身体像一具被蛀空的朽木,沉重得连抬起手指都无比艰难。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风箱般的嘶鸣,牵扯着胸腔深处溃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浓稠的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带着浓烈的腥甜和死亡的气息。视线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如同蒙上了一层沾满油污的纱。
床边,跪满了人。母亲吴夫人红肿的双眼噙着泪,却强忍着不落下,只是紧紧握着我的手,那掌心滚烫的温度是唯一还能感知到的暖意。弟弟孙权跪在最前面,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上,此刻却绷紧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眼神里有哀伤,有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我此刻才清晰看到的、深藏的稳重。周瑜跪在孙权身侧,俊朗的面容上覆盖着一层寒霜般的凝重,薄唇紧抿,那双曾与我一同指点江山、意气飞扬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痛和决绝的守护。
张昭、张纮、程普、黄盖……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或悲痛,或忧虑,或茫然,都凝固在一种巨大的、无声的哀戚之中。他们是我打下的江东基业,是我用命换来的班底。此刻,却像一座座沉重的石碑,压在我越来越微弱的呼吸之上。
“母亲……”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儿……儿不孝……”喉咙里涌上的腥甜让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阵阵发黑。
“策儿……”母亲的声音哽咽破碎,只是更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拉住我流逝的生命。
我用尽全身力气,目光艰难地转向跪在床前的孙权。他还那么小,肩膀单薄,却要扛起这千钧重担。江东的虎豹,我未竟的霸业……一股强烈的、混杂着不甘与担忧的情绪涌上心头。
“权弟……”我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举……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卿……卿不如我……”这是实话,也是锥心之痛。我仿佛能看到,那些被我武力慑服的豪强,那些虎视眈眈的诸侯,在得知我死讯后露出的獠牙。
孙权猛地抬起头,那双酷似父亲的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然……”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血气,目光扫过张昭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忧虑的脸,“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目光最终落在周瑜身上,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也正凝视着我,里面翻涌着我熟悉又陌生的沉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吐出最重要的话:“……我不如卿!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公瑾……”
周瑜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重重地、以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瑜……肝脑涂地,不负伯符所托!”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殉道般的悲壮。
托付的话语耗尽了我最后的精神。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如同被打碎的铜镜。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就在这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少年时特有的飞扬和戏谑,无比突兀地、无比清晰地穿透了死亡的帷幕,在灵魂深处响起:
“伯符,你跑得太快,连自己的影子都追不上。”
是公瑾……是当年在舒城,春光明媚,策马同游时,他见我纵马狂奔、不顾一切冲向夕阳的背影,在身后放声大笑喊出的话语。那时只觉得是挚友的调笑,是少年意气的注脚。
原来,他早就知道。
江东之虎,烈火般的生命,终究跑不过天命设下的终点。那被我远远甩在身后的影子,不是懦弱,不是迟缓,而是……我无法带走的,这短暂一生所有的喧嚣、遗憾与未竟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