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的浪潮声日夜不息,如万马奔腾撞向岸礁,又似千军万阵在沙场酣斗。我每每立于岸边,凝望那浩荡江水,胸中似有龙虎相搏——这天地雄阔,岂无我孙坚一展抱负之所?
十七岁那年,我随父亲乘船行经钱塘,忽闻岸上骚动喧哗。远处十数艘贼船大摇大摆靠岸,凶徒们正肆无忌惮劫掠商船货物。父亲神色凝重,船工们更是噤若寒蝉,舵柄在掌中微微颤抖。我目光扫过那些惊惶的脸,猛然抽出腰间佩刀,踏着船舷借力一跃,竟独自扑向贼船!
我如猛虎入狼群,刀光过处血肉横飞。贼首惊骇之下仓皇逃窜,我紧追不舍,刀锋直指其颈后。父亲在远处船头嘶声疾呼:“文台!穷寇莫追啊!”那喊声被江风撕碎,我心中却唯有执念翻腾——今日若让此獠走脱,明日必有更多商旅遭殃!脚下发力疾冲,贼首终于踉跄倒地,我手起刀落,其首级滚落尘埃。当我提着头颅返身,父亲脸色惨白如纸,岸上人群却爆发出海潮般的欢呼。那一刻,少年意气如烈酒烧喉——这世间污浊,终需利刃荡涤!
黄巾之乱起,天下鼎沸。我招募吴中健儿,追随朱儁将军征讨。刀锋过处,逆贼望风披靡。宛城城下,我第一个登上血迹斑斑的云梯,刀光劈开敌阵,为大军撕开裂口。朝廷的赏赐落在掌中沉甸甸,然真正刻进骨血的,是每座城池被夺回后百姓眼中重燃的光亮。我孙文台所求,岂止是封侯拜将?我要亲手劈开这混沌乱世!
董卓乱政,天子蒙尘,十八路诸侯会盟酸枣。踏入中军大帐,环视各路“英雄”,却如吞下冰渣——袁绍踞于主位,眼神飘忽如狐;袁术端坐其侧,慢条斯理把玩着玉杯;其余诸公或交头接耳,或闭目养神。满帐冠冕堂皇,却嗅不到半分同仇敌忾的气息。
“董贼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诸公既举义旗,当戮力同心,速发洛阳!”我的声音如金石撞击帐壁。
袁绍眼皮都未抬:“文台勇烈,人所共知。然董卓西凉铁骑剽悍,仓促进兵,恐非上策。”
帐内一片附和之声。我按着剑柄的手指咯咯作响,仿佛又听见钱塘江的怒涛在耳畔咆哮——这汉室倾颓,难道真已无药可救?
回到自家营寨,程普、黄盖诸将围拢过来。程普压低声音:“主公,今日帐中情形……我等当真要为这些人卖命?”
我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篝火映红的脸:“我等为的是汉室江山,是天下苍生!岂能因他人鼠目寸光而裹足不前?”我霍然起身,“传令!整军备战,明日兵发汜水关!”
汜水关前,华雄耀武扬威,连斩联军数将。我帐下健儿纷纷请战,祖茂更是须发戟张:“主公!末将愿取华雄首级!”
我抬手止住众人:“此獠气焰正盛,我当亲往破之!”提刀上马,战鼓如雷。华雄见我军旗号,狂笑震天:“孙坚?江东鼠辈也敢犯关?”
刀锋相撞,火星四溅。华雄膂力惊人,我虎口震裂,血染刀柄。三十回合后,我佯装力怯拨马便走。华雄果然中计,狂追而来。眼看追近,我猛然回身,古锭刀化作一道惊电劈下!华雄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头颅随刀光飞起。关上关下,死寂之后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我高举滴血的长刀——虎牢雄关,今日必破!
正当乘胜追击之际,后军却乱。粮官踉跄奔来:“主公!袁术……断了粮草!”
“什么?!”我眼前一黑,几乎栽下马背。营中存粮已罄,士卒面有菜色。程普怒发冲冠:“袁术小人!我这就带兵去讨个说法!”
“回来!”我厉声喝止,指甲深陷掌心,“此刻内讧,正中董卓下怀!”帐外寒风呜咽,帐内一片死寂。将士们饥饿疲惫的目光,像烧红的针,刺得我五脏六腑都蜷缩起来——忠勇为国,竟被盟友背后捅刀!
军心溃散,只得退兵。途中遭徐荣伏击,乱箭如蝗。祖茂夺过我的赤罽帻,大吼:“主公快走!江东不可无主!”他戴上我的头帻拍马而去,引开追兵。我伏在马背上狂奔,身后传来祖茂最后的怒吼与敌军的狂笑。冷雨打在脸上,与热泪混流——文台无能,竟累兄弟以命相代!
洛阳已成焦土。断壁残垣间烟火未熄,昔日宫阙只剩狰狞骨架指向铅灰色的天。我策马缓行于瓦砾之上,马蹄不时惊起焦黑的断木。
“报——!”一名亲兵踉跄奔来,怀中紧抱一物,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井中……井中有异光!”
拨开残破的井栏,井下幽光浮动。兵士打捞上来的,竟是一方玉玺!螭龙盘纽,缺一角镶金,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夕阳余烬中流转着妖异的光泽。
“此乃……传国玉玺?!”程普的声音发颤。众将呼吸骤然粗重,无数目光灼灼盯在那方玉石上。我指尖触到玉玺的微凉,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瞬间穿透脊背——得此物者,莫非天命所归?乱世逐鹿,谁主沉浮的念头如毒藤般瞬间缠绕心脏。
“主公!”黄盖突然跪倒,“此天授神器于明公!当速回江东,以图大业!”众人齐刷刷跪倒,目光炽热如火焰。我凝视玉玺,又望向废墟尽头血色的落日,内心两个声音激烈撕扯:是恪守臣节,将玉玺归盟主袁绍?还是……藏匿此物,待时而动?
最终,我缓缓合上装有玉玺的木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暂为保管。待天下稍定,自当归还朝廷。”这话出口,连自己都觉得虚弱飘忽。将士们眼中瞬间点燃的野望之火,却已无法熄灭。
玉玺藏于内帐,我却夜夜辗转。帐外巡逻的脚步声,帐内灯花爆裂的轻响,都让我骤然惊醒,冷汗涔涔。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暗处,烫得我坐卧难安。袁绍的使者星夜前来质问玉玺下落时,那股被看穿的心虚几乎让我拔刀。玉玺的微光,已悄然扭曲了前路的轨迹。
荆州刘表,竟受袁绍之命阻我去路!江风凛冽,战船如梭。我立于船头,古锭刀映着寒水:“刘景升!你我同为汉臣,何故助纣为虐?”
刘表于楼船上拱手,神色却冷如冰霜:“文台兄若交出玉玺,表自当让开水道。”
“玉玺?”我放声大笑,笑声里却淬满苦涩与愤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众将士——随我破敌!”战鼓擂动,千帆竞发。将士们憋了太久的怒火,化作震天的杀声。刀光剑影中,江水染赤。刘表军节节败退,我亲率前锋直扑岘山。
残阳如血,岘山在望。山道崎岖,两旁林木森然。程普勒马疾呼:“主公!地势险恶,谨防埋伏!”
我抬头望了望血色苍穹,连日征战的疲惫与胸中块垒如巨石压来。玉玺的重量仿佛仍在怀中灼烧,而前路茫茫,退路已断。一股近乎自毁的冲动涌上喉头,我扬鞭指向幽暗的山林:“我孙文台自十七岁提刀讨贼,何曾惧过魑魅魍魉!若真有伏兵——”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唿哨撕裂黄昏!
乱箭如暴雨倾盆!瞬间,战马悲鸣,将士中箭倒伏的闷响与惨叫混杂。一支利箭穿透肩甲,剧痛炸开,我几乎坠马。亲兵们用身体筑起盾墙,嘶吼着:“护住主公!”
透过人墙缝隙,我看见吕公那张得意而狰狞的脸在高坡上闪现。血涌上头顶,钱塘江的怒潮声与少年时斩贼的锐气轰然复苏!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古锭刀直指敌酋:“鼠辈!可敢与孙文台决一死——”
“死”字未落,一支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贯入我的咽喉!
天地骤然失声。我轰然坠马,视野急速模糊、倾斜。血沫堵塞了气管,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带来溺毙般的剧痛。意识沉浮间,却清晰看见十七岁那年的钱塘江:朝阳熔金,自己提着贼首昂然立于船头,父亲惊愕又骄傲的脸,岸上人群海浪般的欢呼……彼时手中刀,斩的是世间污浊;此时喉间箭,中的却是乱世无解的毒。
玉玺……玉玺……那方妖物此刻在何处?它冰冷沉重的触感,竟比喉头这支箭更让我窒息。想放声大笑,涌出的却只有滚烫的血。视线彻底沉入黑暗前,最后闪过的是祖茂戴上赤罽帻冲向敌阵的背影,还有宛城百姓城门洞开时含泪的笑脸……潮声,是钱塘江永恒的潮声,终于吞没了一切。
那方传国玉玺,终成我江东孙氏无法挣脱的宿命之咒——它映照过少年英雄的肝胆,亦照见了末世枭雄的迷途。血泊中最后一点意识,是冰冷的悔悟:这乱世棋局,我孙文台终究做不了执棋者,只是被玉玺光芒灼伤的过河卒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