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话间。
陈老夫人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
“远山啊。”
“娘,您怎么出来了?”
“你去煮一壶茶,我与小川将军说几句话。”老夫人语气温和道。
陈远山会意,朝林川使了个眼色,便借口添茶退入屋内。
院中只剩二人。
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泛起清冷的光泽。
老夫人走近几步,坐在石凳上:“那件事,你没与远山提起吧?”
林川摇头:“您上次叮嘱过后,晚辈只字未提。”
“好孩子。”老夫人轻叹一声,“远山性子耿直,若知道当年害死他父亲的,正是如今道貌岸然的镇北王这老东西......”
林川沉默下来
之前听老夫人泣诉往事,才知镇北王不仅窃取军功、残害忠良,更与当年陈老将军遇害一事脱不了干系,甚至还曾与如今的兵部尚书密谋过叛乱……
这些秘辛,桩桩件件都透着血腥,远非他所能想象。
“奶奶,夜里凉。”陈芷兰捧着外衫走来,细心为老夫人披上。
“好孩子。”老夫人轻拍孙女的手,目光慈爱。
待芷兰离去,老夫人转向林川,眼中多了些深意:“小川将军,你觉得芷兰这孩子如何?”
“芷兰姑娘心地纯善,蕙质兰心。”林川恭敬答道,“方才还与远山叔说,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看待。”
老夫人闻言微怔,随即了然一笑:“也好......你方才称远山为叔?”
“是。陈将军待我如子侄,恩重如山。”
老夫人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月光照在她霜白的鬓角上:“那老身便有一事,厚颜相托……”
林川赶紧站起身来:“老夫人尽管开口……”
“芷兰被困王府十余载,如今在你这儿总算重见天日。我年事已高,远山虽康复,终究伤了根本......若你真当我们是自家人,待我们走后,望你护芷兰周全,替她寻个踏实人家。”
“老夫人放心。”林川郑重应下,“只要我在一日,必不让芷兰受半分委屈。”
老夫人闻言舒展眉头,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这时陈远山提着茶壶出来,见二人神色,笑问:“说什么体己话呢?”
“在夸你的宝贝女儿。”
老夫人恢复往日神态,“时辰不早,都歇着吧。”
林川告辞离去时,月光照进院落,将影子拉得很长。
他走出很远回头,还见陈家几人站在门口,像剪影刻在夜色里。
……
两日后。
铁骑铮铮,战马嘶鸣。
两千人的铁林谷精锐,沿着西梁山险峻山道,沉默而迅速地向西行进。
拿下西梁城和孝州城后,西梁山如今已是林川经营的稳固领地。沿途险要处,皆有黑风寨设立的补给点,见到大军过境,早有准备的寨众立即提供热食草料,并汇报前方路况。队伍得以全速前进,无需担忧遭遇敌军或补给中断。
又行数日,队伍终于抵达黄河东岸。
这里并非预想中的浊浪滔天,而是一片开阔的河滩。
正值汛期,河水虽显浑浊黄浊,水面宽阔,却因河道在此展缓而失了奔腾咆哮的气势,更像一条沉重而缓慢流动的巨蟒。河心处,隐约可见大片沙洲将水流分割开来,主流线贴着西岸,东岸这边则形成了一片相对平静的回水区。
“大人,这里就是与巴罕首领约定好的地点。”
图巴鲁说道,“此处河宽水缓,水下沙底平坦,适合搭建浮桥。”
林川点点头。
对岸远处,很快出现了羌人游骑的身影。
没多久,烟尘扬起,只见数百羌人骑兵赶来,马背和骆驼背上,驮运着大量捆扎好的物资。
抵达河岸后,他们迅速行动起来。
从驮马上卸下一个个皮囊,以及大量坚韧的木杆和牛皮绳索。
几名羌人勇士站到河边,将一盘细韧的麻绳一端牢牢系在腰间,另一端则由岸上的同伴紧紧握住。他们没有直接泅渡,而是骑上战马,驱马踏入河中。
勇士们控制着马匹,稳稳地向着河心沙洲涉水而去。
水流虽缓,但河床下的泥沙深浅不一,马匹时有趔趄,但骑手们凭借高超的骑术牢牢控制着平衡。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首批勇士便成功抵达沙洲。
紧接着,他们将绳子绑在了已经在沙洲上提前固定好的木桩上。
紧接着,第二批勇士带着更粗的麻绳,沿着第一条细索的引导,同样骑马抵达沙洲。
如此反复几次。
数条由细到粗的绳索在两岸与沙洲之间建立起稳定的索道。
随后,更利用这些索道,两岸人员协作,像纤夫拉船一样,喊着低沉的号子,将数根胳膊粗、浸过桐油增强韧性和防水性的主缆绳,缓缓牵引过河,并分别在东岸、沙洲、西岸用粗大的木桩牢牢固定。
主缆固定好后,浮体的布设便迅速展开。
战士们将充满气的牛皮气囊两个或三个一组,再用粗皮绳将它们一组组绑定在主缆绳上。与此同时,另一组人则将运来的长木杆用牛皮绳紧紧捆扎,在气囊组成的浮动基础之上,快速搭建成坚固的桥面骨架。
最后,将厚实的木板铺设在骨架上。
一座简易却稳固的浮桥,便以沙洲为中间支点,分段向两岸延伸。
林川凝视着这座在短时间内由人力与自然智慧结合而成的杰作,心中由衷赞叹。
没有浩大工程,没有精铁巨石,化整为零,以柔克刚,不与天争锋,而是顺势而为——
这是劳动人民千百年积淀的生存智慧。
浮桥刚刚稳定,对岸的羌人首领巴罕便带着几名勇士,走了过来。
见到林川,巴罕抢前几步,便要躬身行下大礼:“巴罕拜见大人!”
他虽是驼城部尊贵的首领,但林川不仅挽救了他们部族的存亡,此刻更亲率精锐来援,此恩此德,在他心中重于山岳。
林川岂能受此大礼,连忙上前双手托住他的臂膀:“巴罕首领,万万不可!你我并肩而战,何须如此!”
扶起巴罕,林川的目光扫过浮桥:“首领辛苦了。此桥关乎全军性命,以你判断,能支撑多久?”
巴罕挺直身躯:“大人放心!绳子浸过桐油,木杆都是精选的老料,只要水流不大变,坚守两日绝无问题!”他指向对岸,“我已命人多备材料守在桥头,随时修补。请大人即刻传令,速速过河!”
事不宜迟,林川立刻下令渡河。
骑兵们牵马缓行,火器营拆卸重物,所有人和物资分批开始通过浮桥。
林川勒马桥头,目光越过起伏的桥身,望向对岸苍茫的土地。
此刻的心境,与上一次渡河时已截然不同。
身旁是两千铁林精锐,身后是苦心经营的基业,前方是影响天下格局的广阔战场。
胸中再无犹豫,唯有大幕将启的激越在血脉中奔涌。
如这汤汤河水,无声却磅礴。
他轻抚马鬃,望向脚下奔流不息的黄河,心中默念:
“母亲河……今日,请你见证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