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时,浑身已经湿透了。
一身寒气,换了身衣服,并没有立刻躺回去,而是坐在那里直到天大亮。
有她在身旁,他总是睡得格外沉,中间她离开一次,他似乎并没有发觉。
她甚至已慢慢不在意他们两个是同床异梦了。
她听见他梦中似乎呓语一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二次前去密道受刑取血,那夜皎然借着星月之光,往姹女潭那边看时,隐隐心中不安。
想到片刻后即将到来的疼痛,她已不觉流下冷汗。
诡异的触手再次充满了密道,另一个台子上,都督大人正端坐如莲。
皎然在极度的痛苦中勉强睁开了眼睛,她这一次才看见四周水雾氤氲。
水银池中微微闪烁红光,四周像烟和火一般。
她脑中忽然有一个想法,有什么东西藏在这水银池下。
就在这时,穆衿却闯了进来。
取血的过程忽被打断,皎然隐隐听见有什么东西从密室底下发出低沉的嘶吼声。
没等她坐起身来,那些丝线猛地收紧,自她身下不断渗出鲜血,她渐渐觉得眼里揉了什么东西一般看不清四周了。
那水银底下,噗噗冒着泡,什么东西即将要冒头出来。
穆衿急忙飞身上前,却在只有一步之遥时,被升起平台四周的金光猛地打了回来,险些落到水银中,他足尖一点,又返回岸上。
那台柱从上倒下升起一道金色的光柱笼盖了皎然的身躯和盘腿坐下的都督。
穆衿见她身下鲜血如盛开的红花,当下便心如刀割。
柴彻已急急赶来,拦着他说道,“如何?你不听我的话,惹出了祸患。现在她小命休矣。”
没成想逐星也跟踪他而来,他这一次实在是大意了,没想到妻子心细如丝,能觉察出他的慌乱。
“还等什么?!”逐星大吼一声。
穆衿便点了一点头,两人飞身不要命地朝几乎被裹成蚕蛹的皎然而去,柴彻原本要商量怎样解了眼前的困境,忽然见他们两人不顾死活上前。
不由得大叫,“不要!”
话声刚落,那道金光诡异地将他们两人都困在空中,丝线中分别分出两道,捆住了穆衿和逐星的腰,现在两人是退也不能,进也艰难。
柴彻见金光来得猛,转而去看另一个高台上的父亲,把手一扬,一道青光,已朝着都督大人而去。
果然,那两道丝线飞速收了回来,直朝着柴彻而去。
穆衿进不了那金光之中,关心则乱,他此时才想到这个器具是将皎然的血取给柴瑜,破解之法是杀了柴瑜。
早知如此,他应该不留任何情面,早早杀了柴瑜,有了第一次,柴瑜绝不会放过皎然。
那丝线一来,柴彻便转身回岸,在丝线快要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便落回岸边。
这些丝线活像是某种巨大蜘蛛吐出的丝线。
“现在该怎么办?”逐星问穆衿。
穆衿一言不发,然而已经下定决心,柴瑜非死不可。
见他不语,她埋怨起丈夫,“全都怪你,如果不是你用皎然取血,今日一切都不会发生。”
水银池泛起涟漪,逐星指着池子道,“你们看那池水,似乎现出怪异。”
眨眼间,那银色的流水,竟然一瞬间变得鲜红胜血,真像是一池子热血流动,不过转眼间又变为了银色之泉。
“据说千年以前,这里锁了一条龙,是从天界潜逃下来,后来为祸人间,便被锁在此处,它被关押之地,当时的捉妖人取名为锁龙潭。”柴彻道。
逐星冷笑一声,“这世间只有装神弄鬼的小人,什么神龙恶龙,不过都是蒙蔽人耳目的谎言。”
柴彻知道现在妻子已不再相信自己,转而和穆衿道,“书阁被烧的藏书中有一卷曾经说过,此龙修炼数千年,自从它吞了一百余个修仙之人,周身鳞甲便被天雷锻造得精钢一般,普通兵器已不能伤它分毫。据说它的要害,一处就是蛇的七寸,一处就是它额间的赤红色角。可就算是这两处要害的地方,凡尘的刀剑,也是伤不了它一寸。”
穆衿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已陷入昏迷的皎然。
全都怪他,如果不是他思虑不周,事事隐瞒她,她也不会和他分道而行。
他自以为可以保护她,其实从头到尾,都是她在护着他。
逐星道,“龙,龙,龙,它若真是龙,也是一条妖龙,哪里有真龙会以凡人之血行如此妖异之事。”
“它是柴氏一族的守护神。”柴彻低声道。
一刹那间,皎然突然坐了起来。
睁开双眼。
几人看去,只见皎然手中紧握了数根丝线,一跃而起,向着天空飞去。
那丝线尽头似缠绕什么巨兽。
在皎然身后,万道丝线紧跟着她。
她手中丝线并不松手,已扯得她掌中鲜血直流。
穆衿看在眼里慌乱不已,“逐星!送我上去。”
逐星明白他的意思,依他的轻功绝跃不到那么高,他需要她的助力。
“好,来!”逐星已双手交合,为他搭了个梯子。
他踩着逐星的手掌,被她送了一程,在半空中和皎然碰了个面,皎然一手扯着丝线,一边对他说,“你别管我,下去!”
穆衿哪里肯听她说,“放开这怪物,我们走!”
说着他便将皎然拦腰抱住,带回了岸上,水银池彻底掀起波澜来。
柴瑜也已醒来,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乱象,喊了柴彻道,“神龙要苏醒了,必要生祭,快跟我走!”
原本那些丝线并不攻击柴彻,穆衿和逐星三人,但在皎然和他们站在一起后,丝线便不顾一切攻击这里所有人,凡在皎然身边的,丝线都要绞杀。
其中一根勒住了逐星的右臂,她的手腕曾受过伤,那丝线紧紧束着她,但听她痛苦地喊了一声,柴彻上前便一剑砍在丝线上。
看似柔软的丝线,没想到竟将他的剑都磕了个口子。
但柴彻并非凡力,这一剑也迫使丝线收了势,逐星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臂,回身就要去救穆衿和皎然。
柴彻急忙扯住她的肩膀,“跟我走!”
逐星眼中含泪,“若我师妹今日死在此地,我绝不苟活!”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失了所有分寸,“你要死是吗?好,我陪你一起。”
穆衿被皎然一掌送走,柴彻上前便扶住了穆衿的腰,“没事吧?”
穆衿大吼道,“回来!”
听一阵兽嘶鸣之声,那道金光陡然消失,千万道丝线在空中如同陨星滑落,抽回了水银池下。
皎然的血在空中也坠下地来,散在空中如花瓣一般。
接着又是一声怪啸。
四面鬼哭不止,声音凄厉,寒风阵阵。
水银池中升起一只兽角,兽角忽得冒出池面。
银色流水中,一条盘踞在水银池下黑木柱上的妖龙现了身,他身上生着数不尽的白色丝线,仿佛他的皮毛。
那龙的两只眼睛,冒着绿光,诡异至极。
皎然想,她要找的就是这妖龙了。
她和穆衿的血能够有此奇效,可令柴瑜重塑肌骨,青春永驻,柴柔说过无论柴萤受了多重的伤,都能在数月内愈合如初,可见他们的血都有不同于凡人之处,这神龙正是借助奇血帮助柴瑜夺天地造化,逆阴阳而行。
他们追杀从柴氏逃离的柴萤也不一定是因为她使柴家受辱,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柴家不能舍弃之物。
所以,他们绝不能看着柴萤逃离,她实在太珍贵。
待她杀了这龙,一切都会终止,世间再也不存在有此邪术了,拥有着他们这样血脉的人也不会再被利用。
只是可惜,母亲生前想方设法要夺走的《高山寿》,她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本秘籍人人都想得到,而她只是想要看一看上头,母亲有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
那妖龙见到皎然的真面目,两只眼睛发出光茫,朝着皎然长啸一声,又急又厉。
从它口中喷出一股一阵腥臭之气。
它已然震怒。
猛然朝皎然一蹿,张着血盆大口,似要将她一口吞下。
还好皎然离它还有些距离,那黑木柱上,好似有什么东西困住了它。
它才超前微微蹿出了几尺,便不能再往前。
它通身是红黑色鳞,发起怒来,鳞片全都竖起,发着五彩的光。
黑木柱上,有两道符篆。
只是皎然和他们几个都不知那是专门用来镇压它的神器。
它的下半身即便不用锁链,也被那符文禁锢。
柴彻从来不知神龙的传说竟是真的,传闻中柴氏一族就是靠神龙呼风唤雨之能在几次大战中屡屡得胜,后又继位十年内风调雨顺,不曾有天灾。
只是他没想到父亲真身不损,青春不逝的本质是靠着神龙的力量。
穆衿喊道,“皎然!”希望呼唤她回来,不要做傻事。
神龙已等待她上百年,他汲取这些血中有灵力之人的鲜血,洗髓抽灵,注入身体中,妄想突破封印,顺便输送一些给侍奉龙族的凡人,仅仅是指缝中露出的一些灵气,便能让柴氏一族任他驱使。
从它第一次吸取皎然的灵力,便早已垂涎,只是第一次它还没能恢复得这样快,吸取了她一次灵力,现在它便已冲破了一层符文。
待它破了第二道,它便能彻底摆脱这暗无天光之地,去找那叛徒。
皎然看了它一会儿,叫她去杀人她尚且知道从脖子下手,可屠龙,她从未想过。
忽然间,她想起鱼龙妙境的小龙们。
是蛇。
打蛇打七寸,会不会这条龙的七寸也是它的要害?
皎然拔出匕首。
端稳手臂,对准它七寸之地的鳞片所在,只要刺破它的鳞片,刺入它的七寸,说不定就能斩杀它。
她想也不想,飞身上前,一个小小的人儿,在巨兽面前甚至没有它的头颅大。
它将匕首插在妖龙七寸之地,可是她的匕首刺入第一层鳞片,便碎裂成几片。
妖龙头颅可动,追逐着皎然,磨牙怒吼。
皎然这才知道天高地厚,即便她有屠龙之力,她的兵器却没有屠龙之利。
说时迟,那时快,它口中忽然喷出一阵蓝雾。
皎然看不清方向,对着外头大喊,“你们不要过来!”
她只希望穆衿不要跟她一样来找死。
那龙被皎然激怒,搅得水银池水涨出岸边,长尾能微动之处,把密道毁了一半,石块四散纷飞。
柴彻一手抓住一个,往后倒退数步,才避开那些飞落的巨石。
皎然被它利齿所伤,肩膀险些被它咬断。
她负伤落在水银池中,漂浮其中。
一只布满金色鳞片的长尾忽然在水银池中卷住了皎然的身躯,几乎是眨眼间,就将她拖入其中。
她的口鼻一瞬间被水银覆盖,喉咙间火辣辣的疼,疼得她一瞬间几乎要窒息,那水银涌入她眼中,她即刻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一次,恐怕她真的要变成瞎子了,她从古书上得知姹女潭有剧毒,这些毒水涌入她身体中,想来她小命难保了。
可惜她这一次取血,并未和穆衿提前告别,她就这样死了,死在他眼前,他应该会很伤心吧。
她希望穆衿好好活着,穆衿被困在这里太久了,他在担惊受怕中,在如履薄冰中长大,皎然想让他忘记幼年的伤痛,好好活着。
她最后悔的如今想来,其实不是当年离开了会英门,而是没有早早来到他身边。
他活得太辛苦了,比起他,至少她的童年无忧无虑,她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可她始终没有学会如何去恨一个人,所以她无法面对周芝,那个她在世上最爱的阿娘。
皎然就这样在三人眼前坠入了池水中。
黑木柱也倏尔往下一落,那条龙被盘在柱子上,也跟随柱子不知坠到了哪里去。
穆衿上前便要跳入其中,此潭乃姹女潭,潭水有剧毒,常人闻多了都会口鼻出血。
这也是为什么穆衿早年被带到这里来会中毒虚弱。
“你不要命了!”柴彻抓住他,“跟我回去。”
穆衿道,“皎然已死,我又为何还要活着。”
逐星望着银色的流水,水面渐渐平息,而皎然已经不见了身影,她的泪水落在池水中。
柴彻道,“方才她战神龙,那龙的尾巴根本不能卷出那样长,它是被束缚住了,那条卷住皎然的尾巴,不是刚才神龙的,而是另外一条龙,从鳞片的颜色也能看出。”
逐星回想,似乎那尾巴的确不是神龙身上鳞片颜色,“正是这样。”
穆衿心中有了希望,“所以她是被救走了?”
柴彻心中根本不能确认,姹女潭有剧毒,人落入其中,九死一生,可是现在他的妻,他的兄弟,都在等他的一句话。
皎然不能死,至少,在他的回答中,她得活着,否则他们两人都难以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