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落雨,房内两人已经睡熟了。
穆衿捻着她的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他侧身而睡,睡在外头的是半夜醒来细听雨声的皎然。
窗外似有人影,这样大的雨。
她悄悄翻身下床,披了外衣。
刚打开窗,便见一人拳头捣出,皎然急急横掌一接。
无声地对抗。
两人都被对方的力撞得往后退了半步。
廊下烛火微微颤动,皎然看清了这不速之客是谁。
她精神一振。
一招鹞子翻身,翻出窗外。
柴柔奋身上了屋顶,皎然已合上窗子,紧跟上去。
她知道,她是专门来找她的。
两人穿梭在山间的亭台楼阁间,雨夜里,飞影绰绰。
她攻得猛,皎然只能暂时见招拆招。
这两人一攻一守,赤手空拳招式不断,只打得落雨飞扬,疾风避让。
柴柔是她迄今以来,遇到的可以称得上是强敌的对手。
怪不得能做柴彻的第一任师傅,她身上有些招式,确实能在柴彻身上找到影子。
皎然刚入都督府,被她披头散发吓了一遭,后来又被她重伤了,总归是在这疯子手下吃了些苦头。
正激战间,忽闻得皎然问道,“当年,你为何要伤我?”
她转身稍迟,肩膀被皎然打了一掌,停了下来,“不感谢我?”
皎然道,“天底下哪有挨了打还向对方道谢的道理?”
“可倘若我是打通了你被封住的任督二脉呢?”
皎然如痴了一样,竟然不再出手,“当真?”
她骇然心惊,回想那时候自己虽然极痛苦,可之后确实是练功有了飞速长进。
“你现在才反应过来?”呼呼两掌,强扫皎然的腹下。
皎然来是想跟她谈一谈,无心恋战,往下一跃,转身落在潭水一处的轻舟上。
那时她大痛之后,以为是自己倒霉碰上了个疯子,没想到这疯子是来帮她的。
可是她告诉她这件事,让她好生难过,原来她并非一直是个废物,只是有人封住了她的习武的穴道,须知一个武者,要想练得扎实,就得从童子练起,可他们居然有意让她做个无用的废物。
她只觉迷迷糊糊,这么多年的母女情分,竟全都是笑话。
“可怜的孩子,你这么多年,不容易。”
这时山林中雨势更大,轻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两人脚下却如生钉,并不移动。
她说她可怜,的确,千辛万苦才从那鱼龙妙境逃回来,远道赶回会英门,却被阿娘当场下令追杀。
大雨中,寂无人声,她只觉心中一片怆然。
这短短二十年的岁月,原来竟都是一场局。
从她离开会英门那日起,棋局就已展开了,也许更早,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人布下了这局棋。
而今她只想掀了这棋盘,看看执棋之人是谁。
良久良久,柴柔才说得出声,眼中流泪,“你生得和你母亲,不说有七分相似,也有六分了。”
皎然的眼睛定在水波间,脑海中正飘浮着那个紫衣女子衣衫轻动的影子。
她上前拍了拍皎然的肩膀,踏水波而起,到了潭水一处,她忽然任由自己坠了下去,皎然不懂,也跟着照做,待两人沉入潭水底部,皎然才看见水底立的一尊石像。
她围绕石像长久地看着。
直到胸中再无气可支持她与那石像对望。
这才跃出水面。
两人浑身都湿透了,皎然却呆呆的,浑如未觉。
原来这就是她母亲。
她指着水底叫道,“你看看她,你母亲柴萤,活着的时候为柴家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死了呢,她的塑像被丢入水底,永不见天日。”
皎然倏然醒转,哽咽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道,“你应替她报仇,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的孩子回来了,当年他们都说找回来的那个男孩穆衿就是她的孩子,可是只有我知道不是,她怀的不是个男孩,而是女孩,更何况,那孩子身上一点都看不出她的影子。”
皎然无限伤心,她从柴筱口中知道了一点点母亲的事,却不知道到底是她是因为什么才死。
柴柔道,“可怜你母亲,为了柴家的大业战战兢兢,从未任性过,可是唯独做错了一件事,便万劫不复。”
想起她那姐姐,又想起如今的自己,柴柔心中更觉凄苦。
皎然还想再问,听得她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姐姐,你走啦!走得好!你不是要逃脱你的命运吗,死亡也是一种逃脱,可惜你死得不大光彩。所幸,你还有个女儿,她能为您夺回那些本应属于你的。”
皎然见她笑得疯狂,一时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她却一手把她拉到怀中,轻轻哄道,“皎然,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皎然?”
皎然自是不知。
“一开始我还没想到你的名字跟她有关,后来我想了一夜又一夜,想到她有一次在军中说的话。她指着明月道,流萤有何好,不如做皎皎明月,与日月同光。她做皎皎明月,那她的孩子,自然就是明月的皎然光茫。”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的由来。
“他们都要杀她,她又怎么能逃掉呢,这世上没人能帮她,她深信不疑的,视为家人的,能与她相依为命的人,全都在利用她,等到她不愿被利用了,他们又觉得她已是威胁。”
“我也保护不了她,我真该死!”
“这个怪不了你,她的墓在何处?”
皎然劝她别哭,自己却已经泪流满面。
“墓?什么墓?她尸首不全,听闻早已被人挫骨扬灰。这座石塑,是我祭拜她唯一的途径。”
皎然听罢,坐在岸边,凝望水面,雨已停了,可她连眼泪也没了。
“是谁非要杀她?柴筱说她自甘堕落,他们又为何那样说她?”
柴柔一声苦笑,“自甘堕落,柴家的人啃食完她,又说她食之无味,哈哈哈哈哈,当真无耻。要不是她屡建奇功,柴家又怎么能那么快平定叛乱,而她本应受百姓供养,是锦衣玉食的公主,却在战场上九死一生,好不容易不再起兵戈了,他们又要她下嫁卢氏,说是新帝登基后需世家扶持。”
皎然小心翼翼问道,“那……她嫁给卢氏男子了吗?”
柴柔倏然跳起,怒道,“哼,凭他们也想娶我姐姐,痴心妄想。”
片刻后又说道,“卢氏当年见死不救,全都该死……不过,姐姐的那个未婚夫婿,卢远,倒还算是个正人君子。”
她说起那场仗。
先帝有诏,令柴瑜死守通山。
飞迎将军,战无不胜,这一次他也自然能做到,更何况只是区区两千叛军。
不料消息有误,叛军集结当地百姓,足足有六千之多,他只带了一千人前往。
无法挽救。
一千人战死七百多人,仅剩的一些人死死防守着,若通山失手,这批叛军便会搅乱朝廷当时的布局。
柴瑜受了重伤,本以为此战不过是些无能的溃败叛军集结而来,不成气候,可柴瑜没想到会丢尽颜面。
就在这时,另一个柴瑜在外围突入,重创了这批叛军,这些人甚至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明明被围困在山上的那个柴瑜已身受重伤,可一眨眼,他竟突破重围了。
他带着一支队伍,仅有三四百人,以急箭之姿冲破敌军的阵营。
本以为这样就能反败为胜,可叛军不知为何,从六千人,又慢慢集结更多的人,算起来已有万人。
柴瑜现在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真正的柴瑜被吓得躲在帐中不敢出来,留了两百多人紧围着他保护。
而那个后来的柴瑜,撕下易容,露出一张女子的脸。
柴萤的易容术,当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要她想,她便能做到和兄弟的言行举止,面容,都一模一样。
再加上,她善于拟声,柴瑜立下的军功,十之八九都是借于她手。
此事除了柴家人,外人一概不知。
那一场仗,柴萤打了三天三夜没有闭眼,只剩呼吸的力气了。
这天下是柴家的,守天下的,也是柴家人,柴萤并不觉得死在这里可惜,她只是觉得,这一生其实她也没有为自己活过。
要么就今日死在这里,要么,今日胜了,又有下一战等她,若她今日重伤,日后再也提不起刀剑,那她就得开始准备和卢家男子的婚事。
她长刀不断挥舞,在战场上以鲜血沐浴,直到连她的马匹都断了腿。
本以为就要丧命于此,有人率了一队兵马赶来。
因他的到来,柴萤反败为胜,有了粮草和兵马,稍作休息后,一举歼灭敌军,然而那前来支援的男子,正是她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婿卢远。
卢远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奄奄一息,他让人叫来了柴萤,此时柴萤还带着易容,他却早已知道那是伪装。
她撕下面具,没想到自己和他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柴萤在他身旁徘徊一阵,默默无言。
他道,“你不必难过,我今日为你解了通山之忧,不是为了向你索取什么,我的命,也不用你来赔,这支兵马是我从叔父属地借调而来,日后便是你的私兵了。”
柴萤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仅是因为我是你日后的妻?”
他道,“虽然你从未见过我,可我已在人群中瞻仰过你无数次,即使那不是你的脸。”
她楞了一下,“你早知道我会易容之术?”
奇怪,她的易容明明已经登峰造极,可他竟然还是看出来了。
他随即笑道,“你能易容一时为他立下战功,让他日后在陛下立储君时更能被高看一眼,可难道你一辈子都要为你这一支柴氏卖命?”
柴萤此前从未想过日后。
“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想要做什么?”
“从未想过。”
卢远笑了笑,“那你可以慢慢想,但答应我,我死后,你不要再被柴氏以亲情裹挟,你要去做真正能令你开心的事。”
“真正能令我开心的?”
她剑诀一捏,剑如风,一缕青光,在营帐中飘忽。
她的剑术精妙,剑锋掠下,瞬息之间,连变数招。
剑势未收,新的剑招又发,这一招更加精妙。
他道,“佩服,佩服!”
柴萤忽然笑道,“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了。”
卢远点了点头,“是武学,对不对?”
她好生纳闷,“你怎么知道?”
他道,“方才看你舞剑我便想着,也许你最喜欢的不是领兵打仗,也不是在公主府不问世事,其实你更喜欢江湖中无拘无束的生活。”
“可是,我是公主,我不能……”
他缓缓道,“你为柴家所做,已经足够了。”
“我……”
“你只当我没有来过,今日的你,已为柴家战死在通山,以后的你,是真正的你,不要再做柴萤了,去做真正的自己吧。”
柴萤怔怔望着他,泪水无声滑落。
卢远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最后握了握她的手,轻声道。“去吧……“
雨后的潭水泛起涟漪,皎然听完柴柔的讲述,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她终于明白,母亲并非如柴筱所说的那般不堪,而是一个被家族束缚的可怜人。
“后来呢?“皎然轻声问道。
柴柔叹了口气,“后来她确实离开了,但柴家岂会轻易放过她?他们派人四处搜寻,最终在一处偏僻的小镇找到了她。那时她已经……有了身孕。“
皎然心头一震:“是我的父亲是谁?“
柴柔摇头:“无人知晓。她至死都不肯说,“她的声音哽咽了。
皎然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任督二脉会被封住——有人害怕她继承母亲的天赋,成为下一个柴萤。
“所以,你帮我打通经脉,是想让我为母亲报仇?“
柴柔凝视着她,“不全是。我更希望你能活出她未能实现的自由。“她指向水中的石像,“看,她她一直都在。“
皎然望向水面,月光下,石像的轮廓似乎真的柔和了许多。她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在燃烧,那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炽热。
“我该怎么做?“
她道,“你觉得你应该怎么做?”
“你要我杀了那些伤害过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