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横剑怒视。
今日就是皎然与她约定再战的时日,两人特意找了个都督府里人烟稀少之地。
明光想的是,今日要是在这里重创她,柴家肯定也不会有人拦着,不过还是得留她一条命,免得王爷那里不好交代。
师娘苦心教了她十数载,现在看来,还是敌不过她卑劣的本性,明光笑了笑。
如果不是师娘偏心她,哪里会生出了许多事端,她也不必离开师门,在长安颠沛流离。
皎然与她相见之时,虽然有些许不安,可终究是有些高兴能见到故人,但见经过这些时日相处,她已看出明光骨子里对她的厌恶。
正好,她也厌恶她至极。
“师姐记性太差,犹记得小师妹小时候尿床不断,被师娘打屁股,不知可是师姐记错了啊?”
皎然冷笑道,“师姐没记错,那是幼年不懂事之时。”
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师娘和师傅平日里很忙,有时候练起功来,会把她一个人放在山野里,有一次逐星山里打水烧饭,一个没有看见,皎然就爬在地上,捡起羊粪往嘴里塞,“小师妹,羊粪的味道,你还记得吗?”
皎然脸上依旧没有动怒,淡然道,“都是小时候路都走不稳的往事,师姐非要今日提?”
“哎呀,今日只有你我姐妹二人,我是跟你叙叙旧,师妹不至于恼怒吧?”
“怎么会,现在逐星师姐还常常说起我们小时候的事,你们照顾我,我怎么会忘了那些美好的时日,所以逐星师姐说,今日我只向你讨教几招就是,不要过分。”
提起逐星,明光有些怆然神伤,蹴鞠那日她甚至见到了步月,可是步月和逐星对她已大不如前,甚至在她和王爷诉说皎然过去之事时,逐星目露凶意,连步月也对皎然呵护备至,而她,已是会英门的弃徒,他们早在岁月中将她给遗忘了。
把话头拉开,她道,“今日我不会杀你,但你若是重伤在我手下,我也不会带你回去,你最好自己爬回去,跟你小时候一样,你不是最喜欢在地上爬来爬去吗?”
皎然道,“师姐剑法凶狠绝伦,我小时候就曾见识过,不必师姐操心,我自会保护好自己。”
皎然深知明光从小的脾气,她从来瞧不上她这师妹,所以她的自满,对皎然也极有利。
试想连她的徒弟,皎然都打不过,今日和她对战,又能拿她怎么样?
皎然道,“师姐,若是我今日赢了你,那又如何?”
明光哈哈笑了几声,“我不管你之前交游广阔,拜了几个师傅,但你绝不是我的对手,今日若你赢了,你要什么,但凡我有,都双手奉上。”
停了一停又道,“绝不食言。”
既是如此,皎然便拔剑而出,不知怎的,明光竟感觉一阵寒意直沁心中。
明光一上来就剑法极其凌厉,刺肩削腕,没有一招不是冲着废了皎然使剑的手去。
皎然看上去只有招架的份儿,几乎要吃亏了。
貌似明光无论是身法还是剑招,都比皎然高出许多,横剑一撞,手将剑一推,皎然被她逼退出几步。
皎然向后不断倒退,只倒到一棵树下,此时碧叶枯黄,林中枯叶如蝶乱飞,她身形未稳,明光便一跃而前,奋力追杀她。
皎然身形飘忽不定,好像只是在费力逃窜,避开师姐的杀招。
两人歇了一口气,明光剑指皎然,“这几十招你能接住,已经算了不起,接下来我不会手软。对了,穆衿公子今日没来?哦,我知道了,你是怕输得太惨,叫他看见了丢脸。不过你真够走运,得到这么个男人。小时候你就喜欢在客栈里盯着那些好看的客官来来走走,长大了,还真叫你逮住了一个绝色。”
皎然本来是在她的招数中琢磨她的破绽,所以身法迅疾,看似奔逃,实则逼她使出不同的招数对付她。
现在听她如此轻狂的话,她手臂一震,便提剑而来。
她烧了书阁,都督将他们后来都叫去,盯了她好几眼,虽没动她,但后来穆衿屡次被都督找借口责罚,又被更频繁地叫去作画,更是令她难过。明光不提穆衿还好,一提他,皎然就想让她彻底闭嘴。
一剑奔明光的胸口刺去,明光本来以为皎然的武功,远远在她之下,但这一招,攻势几乎难以抵挡,她不禁又惊又怒,接下来数招都连打连败。
等到打到半个时辰后,她再也支撑不住,被皎然一剑刺伤,再想逃,皎然哪里肯放她。
只见她身形忽然飞起,一脚把明光踢倒在地上,她的下巴上还留着她的鞋印。
皎然忍到现在才道,“如何,师姐?我虽然不再捡羊粪和泥土吃了,可今日叫师姐尝尝的鞋底的滋味,还行吗?”
她着意羞辱她,又将明光的肋骨断了一根。
疼得明光在地上翻滚。
皎然向她走去,明光不断往后退缩着,“师姐,我又不杀你,你怕什么?好歹我们有同门之谊。”
就在这时,明光奋起从地上刺向皎然的腿,皎然并不意外,一剑削断了她的剑。
脚下一踢,将她踢得跌出几步远,这一次她再站不起来偷袭她了。
皎然将剑往地上一插,扶着剑柄道,“既然你输了,那你有的,我就自行拿走了。”
“你想怎么样?”
皎然摇了摇食指,“师姐的东西,我并不稀罕。”
她慢条斯理抽剑擦干净,归鞘。
笑道,“我只要师姐回答我几个问题,解了皎然的疑惑。”
“我不答,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师姐啊,你既不留情面,不守诺言,就休怪我取你性命了!”
“你敢杀我?”
皎然又是一串银铃般的轻笑,“你可以试一试,大不了我杀了你就说今日比试,是误杀,都督府和王爷真要追究,我就逃命呗,这有什么,咱们江湖中人,误杀几个人,不也是常有之事?不过杀同门这个……倒是比较少,但是咱们会英门也不是什么武林正派,所以杀同门就杀了吧。”
她听罢,沉默片刻后道,“好,你问吧。”
“第一件,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你指的是什么?”
“小时候,你们常和我说那个雨夜,我娘被追杀至会英客栈,后面会英门的人剖腹将我从我娘的尸体中掏了出来。”
明光听罢,笑道,“哦,原来你是想知道此事,拿我性命要挟,从我身上问出你多年的疑惑。”
“这也算不得要挟,你输了,自然要按照我所说来做,我问你什么,你都该回答。”
“你的命,换几句实话,这笔交易,你绝不吃亏。”
她眉毛一扬,“你所知的就是真相啊,你阿娘是个不要脸的小偷,偷走了别人的秘籍,被人满世界追杀,所以一个雨夜跑到了休屠的绵垣小镇,结果还是被人给围猎杀死在小镇上,要不是师娘,你早就跟你亲娘一起死了!”
皎然一剑刺入她脸颊旁的泥土中,离她的脸只有一指宽,“师姐,是不懂江湖上的规矩?我所问,你自然要回答实话。”
她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呢?我骗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皎然怒道,“你是师门中跟随阿娘最早的弟子,我不信你对当年之事一概不知。”
俯身抓起明光的肩膀,咬牙切齿,“告诉我,为什么会英客栈多年前叫会萤客栈?说啊!”
她冷冷笑道,“现在是你求我说出当年之事,求人就得有个态度,你得宽待我,这样吧,你跪下给我磕头,何时我愿意了,说不定我就告诉你一字之差的原因了。”
皎然强抑怒气,“师姐,看来你是真不怕死!”
她的剑已刺入明光的左臂中,在她手臂中旋转,疼得明光忍受不住,大声说道,“即使你把我的骨与肉剔开,若我不想说,我也绝不会说一句话。”
皎然只冷笑说了一声,“好啊,我就把你身上的骨头一根根拆掉,反正师姐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爱拆开东西再重新安好,不过我可不保证我把你骨头拆了,还能给你原模原样装上。”
明光看了她一阵,越看越觉得好笑,“你真要找凶手,那你第一个该杀的人就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皎然十分惶惑,怎么也听不懂她这句话。
“原本她已经死里逃生,金蝉脱壳,可是为了你,她又重新易容来见你,你弄不明白吗,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她丢了性命。”
皎然心头一震,垂首默然。
过了一阵,抬起了头,盯着她问道,“所以当年客栈一战,她并没有死,只是逃走了?”
明光忽的笑了起来,“是啊,上百个江湖上的高手,朝廷的高手围堵她,她都留了一条命,可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谁能想到,她会死在我手里。我对你说,我只是用了一招,甚至没有用第二招,她就倒下了。”想起当年之事,她还一阵颤栗,“我居然能杀了她,我竟然能杀了她!而你身为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珍惜的人,在她死前甚至不知她是你的生母。她更可笑了,心中明了,你与她的初见,将会成为她和你最后一面,可她还跟飞蛾扑火一样来寻死。你说,这世上有你们这样可笑的母女吗?”
皎然微微仰头,“她长什么样?”
“你照照镜子,看你的容貌便知了,女肖母,难道你不知?”
皎然忽然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我阿娘说了,我亲娘早已死在当年那些坏人手里,她的死跟会英门没有关系!”她本来可以当作不在意,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
可是她心中太疼了,她告诉自己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放下过去,她才能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她无法忘记那一袭紫衣。
无法忘记短箭底下刻着的小小萤字。
“好,一切是你说的对,你说跟会英门没关系,那就是没关系,当年我不曾杀了你母亲,你母亲只是死在了那群坏人手里。”
她一手抓着明光的肩膀,明光被她抓得动弹不得,一手拔剑,指着她的心脏。
明光被吓得魂不附体,“你既然觉得我说的不是真的,还要杀我做什么?”
“会英门为什么要设伏杀我娘,说啊!”
“你不是说,她的死和会英门无关吗?那你还问我这个做什么?!”
忽然听得逐星的声音传来,“皎然,不要胡闹,放了明光师姐。”
过了一阵,才见柴彻和逐星奔至,穆衿并未来。
在皎然手中,明光面色惨白。
她冷笑道,“喏,逐星也来了,虽然她不知道当年之事,可是后来之事,她知道不少。”
皎然望向了逐星,只见逐星垂下了头。
柴彻道,“皎然,你赢了她,也该把她放了,难道你真的要杀了你的同门师姐?”
皎然的剑尖在明光手臂上轻轻一划,明光的血便顺着手腕流淌下来。
明光怒道,“要杀你就痛快杀了我啊!”
逐星大声道,“皎然,不要!”
皎然长笑一声,将明光的肩膀抓住,在她肩上一挑,狠狠将她的琵琶骨挑断。
“啊——”
只听得林中回荡着明光痛苦的一声嘶吼。
练武之人,若琵琶骨被挑断了,日后她的力气没了,再好的武功,身躯支撑不住,也是废了。
挑断之后,纵是再续筋接骨之术,也不能立刻痊愈,用上最好的创药,没有十年不能恢复如初。
她一剑挑断明光的琵琶骨,看也不看,将她往地上怀中一掷。
临走只是道,“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身形一起,从逐星和柴彻面前倏忽如鬼影般不见了,逐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现如今的轻功高超至此。
柴彻心道,“她的手段如此毒辣,连她师姐惹怒了她,她也不放过,早知如此,当时就应该抓住时机,彻底废了她的武功,而不是暂时封住。”
逐星则是心想,“看样子凭皎然现在的武功,要杀明光,一定是稳操胜券,可她却留了她一条命,只是挑断了她的琵琶骨,可见她还是过去那个善良的孩子。”
柴彻道,“皎然现在就好像一把凶器,非饮血不能止杀。”
逐星仍是冷冷说道,“她的事不用你管!”
“你何必与我呕气,你看不出皎然现在已经非昨日那个古灵精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了吗?”
逐星苦笑道,“你从来就弄不明白她。”
这话和穆衿所说的话有些相似,穆衿也说过,“你对她一无所知。”
皎然与他同是柴家血脉,可无论是妻子逐星还是穆衿,都说他不懂她,柴彻只能暗暗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