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不能落
给爷爷抬棺上山,八仙之一的李叔突然摔倒。
千钧一发,他用脊背硬生生垫住了即将落地的棺木。
他咳着血笑:“没事了……”
当晚,李叔死了,胸口一个深紫色的棺材印。
爷爷的声音在窗外响起:“老李,替我躺得……可还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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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爷爷送葬那天,天色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唢呐吹得呜哩哇啦,调子又尖又哑,混着亲戚们干巴巴的嚎哭,搅得人心头发慌。
爷爷是村里的老寿星,走得也算安详,白喜事,讲究个排场,尤其这抬棺上山,是顶顶重要的一环。
八个抬棺的“八仙”,都是村里精壮的汉子,领头的是跟我家沾亲带故的李叔。
李叔是个闷葫芦,力气大,性子稳,村里红白事都少不了他。
此刻,他和其他七人一起,将那口厚重的黑漆棺材架上粗实的龙杠,喊一声:“起!”
棺材离了板凳,沉甸甸地压在八副肩膀上。
李叔在前头左边,咬着牙,脖子上青筋虬起,一步步踩得又稳又实。
“走嘞!”
司仪高喊一声,撒着纸钱,队伍缓缓向村后的山岗挪动。
山路陡峭,前夜又下了点毛毛雨,黄土路面又湿又滑,踩上去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抬棺的汉子们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脚步明显慢了下来。
空气里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喘息声,还有那要命的唢呐声。
我作为长孙,捧着遗像走在棺材前头,心里沉甸甸的,不时回头看看。
爷爷就躺在里面,那口黑棺材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吞噬了所有的光和声。
就在队伍行至半山腰一段最陡的斜坡时,意外发生了。
李叔脚下踩中了一块松动的石头,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他肩上的龙杠瞬间失控,往下一滑!
“不好!”
“稳住!”
旁边的人惊呼出声,但已经晚了。
棺材的一角猛地向下倾斜,眼看着就要砸在地上!
抬棺的禁忌,像一道闪电劈进我脑子里——棺木不落地!绝对不能落地!落地就要死人!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铁律!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李叔爆出一声不似人腔的低吼,他竟没有试图站稳,而是就着摔倒的势头,猛地一个翻身,用自己的脊背,狠狠地垫向了那即将触地的棺材角!
“砰!”
一声闷响,听得人牙酸。
沉重的棺材角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李叔的背脊上,他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眼球暴突。
队伍彻底乱了,众人惊呼着,七手八脚地赶紧稳住棺材,费力地将龙杠重新抬平。
棺材,总算没有完全落地,被李叔用血肉之躯,险之又险地垫住了。
“老李!”
“李叔!”
大家围了上去。
李叔被人从棺材底下拖出来,他蜷缩在地上,像只被煮熟的虾米,浑身沾满了黄泥。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了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沫子。
“没……没事了……”他艰难地抬起头,脸上居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却有些涣散,“棺……没落地……就……就好……”
他反复念叨着这两句,像是安慰大家,又像是安慰自己。
父亲和几个叔伯眼眶都红了,赶紧招呼人把李叔背下山,送去卫生所。
送葬的队伍停顿了半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司仪强打着精神,重新指挥队伍上路。
剩下的路,走得格外沉默和艰难。
那口黑棺材似乎比之前更沉了,压得每个人都抬不起头。
爷爷总算入了土。
堆起坟头,烧完纸扎,天色已经擦黑。
下山的时候,我心里一直惦记着李叔。
刚回到村里,就听见了消息——李叔,没了。
不是内伤发作死的。
卫生所的大夫说,他背上有严重的撞击伤,内脏可能也有出血,但不至于这么快。
他是回到自家炕上后,突然就没气的,死得悄无声息。
噩耗传来,所有人都懵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开始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
我跟着父亲去了李叔家。
低矮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女眷们在嘤嘤哭泣。
李叔直接挺地躺在门板上,盖着白布。
他老婆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抓着父亲的手,语无伦次:“……扒他衣服的时候……看见……看见他胸口……”
父亲脸色一变,示意我上前,然后,他颤抖着手,轻轻掀开了李叔胸口的寿衣。
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李叔苍白的、僵硬的胸膛正中央,赫然印着一个图案!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边缘清晰的深紫色淤痕,大小、形状,竟然和爷爷那口黑漆棺材的一角,一模一样!
淤痕颜色极深,紫得发黑,甚至能隐约看到棺材板上那种木头的纹理!
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烙上去的一样!
“棺……棺材印……”旁边有人倒吸着凉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屋子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
棺木不落地,落地要死人。
李叔用命垫住了棺材,没让它落地。
可这诡异的棺材印……算怎么回事?
没人能回答。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帮忙料理完李叔的后事,已经是深夜。
村里早早没了人声,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静得可怕。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李叔胸口那个深紫色的棺材印,和爷爷下葬时那张黑白遗像,在我脑子里交替闪现。
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紧,呜呜地响,像是很多人在哭。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被疲惫和恐惧拖入睡眠的时候,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在窗外响了起来。
那声音苍老、干涩,带着一种刚从土里爬出来的冰凉和沙哑,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爷爷的声音。
他就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慢悠悠,阴恻恻地,像是在对屋里,又像是在对隔壁李叔家那冰冷的新坟方向说:
“老李啊……”
“替我躺得……”
“可还舒服?”
……
“嗬!”
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窗外,只有风声,呜咽着掠过死寂的村庄。
可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深处,冻僵了我的骨髓。
李叔垫棺时那强挤出的笑容,他胸口那个紫黑色的棺材烙印,还有窗外那阴冷的、属于爷爷的询问……
它们像无数碎片,在我眼前疯狂旋转,最终拼凑出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真相。
棺,确实没有落地。
但它需要“落地”的代价。
李叔,用自己的命和身体,成了那个“地面”。
而爷爷……他问的是……
“躺得……可还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