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夏,琉球隐秘锚地。
夜色如墨,海风呜咽。
白日里灼热的阳光早已褪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压抑的寂静,笼罩着这片远离航线的偏僻海湾。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与船体,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哗哗声,仿佛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宴演奏着阴郁的序曲。
湾内,数十艘形制各异的船只如同蛰伏的海兽,在微弱的星月之光下显露出模糊而危险的轮廓。
它们并非整齐划一的制式战舰,其中有吃水较深、船体坚固的“安宅船”,更多的是船身修长、航速迅捷的“关船”和“小早船”。
船帆皆已落下,桅杆如林,刺向夜空。
最大的那艘安宅船船头,一人独立如松。
正是萨摩藩的悍将,桦山久守。
他身着一套漆黑的南蛮胴具足,甲叶在夜色中毫不反光,唯有腰间那柄助广刀的刀镡,偶尔掠过一丝冰凉的微芒。
他面容沉静如水,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锁定西北方向——那是上海的方向。
他的身后,甲板上、船舷边,乃至周围所有船只的阴影里,是密密麻麻、肃然林立的身影。
千余名萨摩精锐武士与足轻,已然集结完毕。
他们剃着威严的月代头,身着统一的深色阵羽织或简易胴丸,背上插着代表各家徽记的指物旗,在海风中微微拂动。
每一张脸上都涂抹了淡淡的锅底灰,以减少反光,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狂热与决绝的眼睛。
他们无声地检查着最后的装备:锋锐的倭刀稳稳插入腰带,弓矢壶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怀中那保养得油光锃亮、机括森严的铁炮。
他们熟练地最后一次确认火绳是否干燥,火药壶与弹丸袋是否系牢。
动作精准,整齐划一。
没有喧哗,没有躁动。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甲板轻微的吱呀声,以及海浪永恒的伴奏。
这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一支融合了武士道狂热与战国乱世淬炼出的实战技巧、并装备了此时东亚顶尖火器的精锐力量。他们并非为劫掠财货而来,而是背负着主君的野望与自身的武名,欲行那雷霆一击,定鼎海权!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过得极慢,又仿佛极快。
终于,一名身着水夫装束的部下悄无声息地快步上前,单膝跪地,压低声音禀报:“久守様,潮汐已转,风向正顺西北偏西,云层厚重,月隐星稀,正是天佑之时!”
桦山久守眼中猛地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缓缓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海风,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与杀气都吸入肺腑。
他猛地转身,面向甲板上、以及周围船只上所有望过来的灼热目光。
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动员,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诸君!吾等忍辱负重,潜伏多时,等的便是此刻!”
“明国妄自尊大,欲以一新港钳制海疆,断我等生路!那靖海伯陈恪,便是罪魁祸首!其港积聚之财富,其船厂打造之战船,皆是我九州诸藩之心腹大患!”
“今夜,风向助我,夜色佑我!吾等奉岛津家大义,挥正义之师,直捣黄龙!目标唯有——上海港核心!焚其码头,毁其船厂,破其仓栈!让那繁华之地,化作焦土!让明国皇帝知晓,这东海,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此战,不为虏掠,只为毁灭!不为生还,只为功成!以此烈火,昭告天下吾等之武勇与决心!板载!!”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嘶吼而出,打破了夜色的沉寂!
“板载!!!”
“板载!!!”
“板载!!!”
刹那间,压抑已久的狂热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所有武士与足轻皆以手按刀,或高举铁炮,向着他们效忠的将领,向着这注定载入史册的冒险,发出低沉却震人心魄的咆哮!声音在海湾内回荡,竟暂时压过了浪涛之声!
但这狂热的爆发极其短暂,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无需更多命令,所有人如同最精密的机器般开始行动。
登船!启航!
沉重的铁锚被悄无声息地拉起,船桨悄然入水。
训练有素的水手们操纵着帆索,利用这恰到好处的风势,一张张深色的船帆缓缓升起,吃满了风。
船队如同幽灵般,缓缓驶出隐蔽的港湾,融入更加广阔无垠的黑暗大海。
桦山久守屹立在旗舰船头,任由海风扑面吹动他的阵羽织。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光芒的锚地,随即毅然决然地望向西北方的黑暗。
他知道,行动一旦开始,无论成败,萨摩乃至整个九州势力的野心都将暴露无遗。
但他更知道,机会只有这一次!
趁胡宗宪的主力被牵制在江西,趁明国东南海防空虚,趁那陈恪或许还沉浸于商贸繁荣的迷梦……
一击,必须功成!
船队借着风势与洋流,呈战斗队形散开,如同扑向猎物的狼群,向着那片灯火璀璨、却可能毫无防备的财富之港,沉默而坚定地疾驰而去。
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斗篷。
大海,记录了这奔袭的轨迹。
杀机,已悄然横跨重洋,直指上海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