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方向的火光将天际染成一片不祥的橘红,喊杀声与爆炸声即便隔着如此距离,依旧如同闷雷般隐隐传来,搅得人心惶惶。
港区内更是乱作一团,警钟凄厉长鸣,无数被惊醒的民众不知所措地奔上街头,哭喊声、惊呼声、杂沓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
更有暗中潜伏的细作趁机兴风作浪,几处靠近港口的货栈莫名起火,黑烟滚滚,更添了几分末日般的恐慌。
人群相互推搡踩踏,维持秩序的巡检司兵丁声嘶力竭,却难以瞬间平息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骚动。
然而,在这片席卷全港的恐慌浪潮中,位于港区东南隅的官营造船厂,却仿佛暴风眼中一般,呈现出一种异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高耸的木质围墙如同沉默的巨人,将外界的喧嚣与混乱牢牢隔绝。
墙内,火把与风灯被有序地放置在关键位置,既提供了必要的照明,又避免了过度暴露目标。
得益于陈恪平日极其强调的应急操演,以及他本人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亲临坐镇,厂区内的应对堪称教科书级别。
原本或许只是按章巡逻、略显散漫的数百名厂区警卫与抽调来的府衙差役,此刻终于意识到了这份俸禄的千钧重量。
他们额头沁出冷汗,呼吸粗重,但动作却异常迅速和精准。
在军官和吏员们压低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声中,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占据了预设的防御位置:大门被沉重的杠木彻底封死,墙头关键的垛口后,弓弩手和火铳手已然就位,冰冷的箭镞镞和铳口对准墙外的黑暗;更有数十名精锐手持藤牌腰刀,组成小型的鸳鸯阵,扼守在通往船坞、料场和主工棚的所有要害通道上。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弥漫着汗味、火把的烟味,以及一种名为“临战”的铁腥气。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厂区中央空地上那簇最明亮火光下的一群人——尤其是那个负手而立、身影挺拔如松的身影。
陈恪解开了斗篷,露出里面的箭袖武装,腰间赫然别着一把精巧却致命的短柄燧发铳,而他手中,则稳稳端着一杆更长、更精良的制式燧发枪。
枪身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沸腾的心绪反而沉淀为一种极致的冷静。
李春芳站在他身侧,这位一向以沉稳干练着称的火药局总办,此刻官袍下摆沾了些许尘土,脸上虽力持镇定,但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不时望向墙外火光方向的焦虑眼神,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子恒,”李春芳忍不住再次压低声音开口,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虑,“炮台那边动静极大,港区更是乱成了一锅粥,火光四起,哭喊震天…显是贼人势大,多处开花。我等…我等是否应分派些人手,至少探明港区情形,此处…此处未免太过安静了,贼人真会舍易取难,直扑这守备森严之地?”
陈恪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墙头每一个垛口,检查着防御的细微处,最终定格在远处被黑暗吞噬的、通往厂区的主要道路方向。
片刻后,他才缓缓转过头,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线条冷硬,语气更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冰冷的洞悉:
“石鹿兄,你精通政务,筹算精妙,于这战阵搏杀间的诡诈,却还是看得浅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紧张聆听的军官吏员耳中。
“港区之乱,炮台之危,看似骇人,实则为表,为虚!贼人若只为劫掠财货,制造恐慌,自有更肥软、更易得手之处,何须直扑我重兵布防的吴淞口?那是在啃最硬的骨头!”
他猛地抬起手,燧发枪的枪口指向脚下这片广阔厂区的阴影轮廓。
“这里!才是真正的里,才是实!才是他们梦寐以求、不惜代价也要摧毁的目标!”
“新下水的战船龙骨!堆积如山的百年巨木!苦心搜集的造船图谱!还有你火药局里那些正在调试的器械、囤积的物料!毁掉这些,毁掉这未来水师的根基,胜过劫掠十座金银仓库!更能一举打断开海的脊梁!这,才是高明的对手会下的棋!”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李春芳,也看向周围所有面露恍然与震惊之色的守军。
“都听好了!”陈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在寂静的厂区上空回荡,“本伯在此,船厂便在!火药局便在!上海港的元气便在!今日,便让那些藏头露尾、自诩狡诈的魑魅魍魉见识见识,本伯这靖海之爵、侍郎之位,是如何在尸山血海里真刀真枪搏出来的!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得先问过本伯答不答应,问过你们手中的刀枪弓铳答不答应!”
这一番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裂!
那股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惶恐与不确定,顷刻间被一种更炽热的情绪所取代——是被主将识破敌酋的智慧所折服,是被其与大家共存亡的决心所感染,更是被那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赫赫威严与强大自信所点燃!
是啊!眼前这位,可不是只会吟风弄月、高坐衙署的文官!
他是阵浮过鞑酋、通州下挽过天倾、于多次力挽狂澜的靖海伯!
他的功勋,本就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跟着这样的主帅,还有什么可怕的?
“愿随伯爷死战!”一名军官猛地抽出腰刀,低吼道。
“死战!死战!”压抑却坚定的应和声迅速连成一片,士兵们握紧了手中的兵器,眼神中的恐惧渐渐被昂扬的斗志所取代。
陈恪满意地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他再次举起燧发枪,身形微侧,枪托稳稳抵在肩窝,脸颊贴近冰冷的枪身,右眼透过照门,准星死死地瞄向前方那片深邃的、看似空无一物的黑暗。
他的姿态标准而稳定,如同礁石,仿佛早已与手中的火器融为一体。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墙外的混乱,远处的火光,身旁粗重的呼吸声,似乎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
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个小小的准星缺口之上,穿透了层层夜幕,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他坚信,敌人就在那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悄然潜行,伺机发出致命一击。
而他,将以绝对的冷静和精准,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如铅。
冰冷的枪口所指,是未知的黑暗,却也是他绝不容侵犯的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