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八年杭州,浙直总督府。
胡宗宪一身常服,并未戴冠,负手立于那幅巨大的东南沿海舆图之前,眉头紧锁。
他刚听完来自江西广信府方向的六百里加急军报。
信使身上烟尘与血污未干,声音因急促而带着嘶哑,禀报的内容却字字如锤,砸在节堂内每一个人的心头:
一股规模前所未见的倭寇,自闽浙交界处登陆,竟未循常例流窜沿海州县劫掠,反而出其不意,直插内陆,兵锋锐指江西!
更令人惊骇的是,这股倭寇装备极其精良,非但倭刀锋锐,其火铳之数量、射术之娴熟,远超以往所遇任何敌寇!
奉命驰援的江西新军一营,于铅山一线仓促迎敌。
这支新军虽按苏州模式操练,装备亦算整齐,然终究初经战阵,猝然遭遇此等硬茬,甫一接战,便被倭寇以密集火铳攒射压制,阵型动摇。
倭寇趁势以精锐武士突阵,白刃搏杀,新军虽奋力抵抗,终因经验不足、伤亡骤增而溃退,折损近百,失却险要。
败绩!
自陈恪于苏州编练新军以来,凭借其严苛操典、精良装备及鸳鸯阵奇效,对阵倭寇虽偶有苦战,却从未有过如此干脆的败绩!
这消息,不仅令送信的塘骑难以置信,更让接到军报的胡宗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堂下几名屏息凝神的幕僚与将领,声音沉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却自带一股山雨欲来的压力:“江西新军,依苏式操典,持新锐火器,竟一触即溃?可知对方打的何种旗号?统兵者何人?”
那信使伏地颤声回道:“回…回部堂,倭寇势大,烟焰张天,只见其阵中多有‘八幡大菩萨’旗及异样家纹旗,凶悍异常,却…却未能辨明具体头目……”
胡宗宪不再多问,挥手让信使退下歇息。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指尖精准地落在铅山一带,随即迅速向上,划过武夷山脉隘口,扫过浙西金衢盆地,最终定格在台州、宁波一线的绵长海岸。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脑海中飞速推演。
倭寇此番动向,极其反常。
舍沿海富庶之地不掠,反而冒险深入内陆,图什么?
其战力如此强悍,绝非寻常纠合之匪类,倒似…倒似蓄谋已久、专为攻坚而来的精锐!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胡宗宪心中闪过数个念头,脸色愈发凝重。
无论其最终目的为何,当前首要之务,是绝不能任其在江西境内肆虐,乃至窜入浙西,搅乱腹地!
须得以雷霆手段,将其锁死于赣东北一隅,聚而歼之!
念头既定,胡宗宪豁然转身,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令!”
“命戚继光,速率所部精锐,即刻西进,不惜代价,给本督钉死常山、玉山一线所有通往浙江之隘口!绝不可放一贼一寇踏入浙境!告诉他,本督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守不住,提头来见!”
“再令俞大猷,即刻调集水陆精锐,自宁波、绍兴南下,沿仙霞岭、武夷山东麓布防,扫荡余寇,压缩贼寇活动空间,并遣快船封锁闽浙沿海可能接应之港湾!务必将此股倭寇退路彻底斩断!”
“哼,”胡宗宪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乍现,“既然敢来,那就一个都别想回去!让戚继光堵门,俞大猷抄后,本督倒要看看,这群换了新家伙的倭寇,是不是真长了三头六臂!”
命令如疾风般传出,自有书吏飞速草拟钧令,签押用印,遣快马分送而去。
胡宗宪相信戚继光的坚韧与俞大猷的老辣,此二人联手,一堵一截,足以应对眼下战局。
然而,下达完指令后,他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再次踱步至舆图前,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舆图上方,那片河网密布、标注着“苏州”、“松江”的区域,以及那个尤为醒目的新标注——“上海府”。
他的眉头锁得更深了。
苏松之地,乃至新崛起的上海,如今在名义上仍属他浙直总督辖制。
但胡宗宪心中雪亮,那位年轻的靖海伯陈恪,虽品阶低于自己,却简在帝心,手握开海专断之权,更直接向陛下负责。
其势已成,隐隐有与督抚并驾齐驱,甚至在某些领域超然其上之势。
自己这个浙直总督,对上海浦日常政务、市舶舶司运作、乃至其麾下直属的苏州新军,实则并无直接指挥之权。
更何况,眼下江西战事骤起,已抽调戚、俞两部主力,总督衙门麾下可用之兵已然捉襟见肘,实在无力再分兵他顾。
可是……
胡宗宪的目光死死盯住上海浦那漫长的海岸线,尤其是那突出于东海之上的吴淞淞口。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
倭寇此番大举内侵,战力超常,目的不明。
若其真实意图并非江西,而是以此调动我方主力,而后……趁虚直扑那富甲东南、却可能因开海日久而防御意识有所松懈的上海港呢?
那里堆积如山的财富、刚刚下水的巨舰、乃至那位陛下无比看重的靖海伯本身,都是足以令任何敌人疯狂的靶子!
“呼……”胡宗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闪过挣扎,最终化为一丝无奈与决断。
他快步走回书案,铺开信笺,取过一支小狼毫,蘸饱了墨,略一沉吟,便奋笔疾书。
信是写给陈恪的。
语气极尽客气,先通报了江西军情及自家部署,继而笔锋一转:
“……倭势猖獗,迥异往常,恐有巨奸操纵于后。今贼锋虽暂指赣东北,然虚虚实实,难测其诡。浙省兵力已为戚、俞二部牵绊,恐难及时策应苏松周全。上海新港,乃开海重地,国之枢机,万金之躯,更兼有子恒坐镇,本不容有失。然敌情叵测,海岸线长,还望伯爷百忙之中,务必敦促所部,加倍警惕沿海动向,尤要留意自东南、正南方向而来之不明船队,加固吴淞口防务,以防不测。倘有缓急,盼飞檄相告,老夫虽力薄,亦当竭力周旋援应……”
这封信,写得极有分寸。
既通报了军情,示之以诚;又明确表达了己方困境,无法直接支援的无奈;最后则是提出提醒和建议,而非命令。
将最终的决策权和责任,完全交还给了陈恪自己。
这已是胡宗宪在当前局势和官场规则下,所能做出的最妥帖的安排。
他封好信,命人以最快速度发往上海。
做完这一切,胡宗宪并未感到释然,反而心中的那股不安愈发浓烈。
他踱步至窗边,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夏日闷雷隐隐滚过天际。
“倭寇……火铳……江西……上海……”他脑海中不断闪过这几个词,试图拼凑出背后可能存在的惊天阴谋。
“来的太巧,也太凶悍了。”他喃喃自语,“背后若无人统筹谋划,断难至此。究竟是谁?所欲为何?”
他沉吟片刻,再次转身,对一直静立一旁的亲信幕僚低声吩咐道:“再派几组精干探哨,便装易服,沿松江、嘉兴至杭州湾一线所有可能登陆的偏僻海岸、沙洲、岛屿,暗中查探。尤其注意有无大规模船队集结、或陌生船只隐蔽停泊的迹象。一有发现,不惜任何代价,立即回报!”
“是!”幕僚领命,匆匆而去。
胡宗宪知道,这或许只是徒劳。
大海茫茫,海岸迂回,仅凭少数探哨,如同大海捞针。
他能做的,已然不多。
剩下的,唯有寄望于陈恪的警觉,以及那看似固若金汤的吴淞炮台,真能挡住一切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