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球沦为傀儡之局,根源确在大明自身。
自太祖高皇帝钦定“十五不征之国”,将琉球、朝鲜、安南等屏藩列为“不伐之地”起,便定下了天朝上国以德服人、怀柔远人,而非以武力开拓海疆、直接控制的基调。
当时或为彰显仁义,或觉海外蛮荒之地取之无利,守之耗损,此策固有其时代背景。
然此“一步慢”,在后续百年海疆风云变幻中,终成“步步慢”之困局。
朝廷对海外据点的战略价值认知不足,投入与控制力持续弱化,终使琉球此等战略要冲,渐为强邻所觊觎并实际掌控。
此刻,萨摩藩实际控制的琉球属岛之一,一处隐蔽的海湾内,气氛肃杀,与首里城表面的繁华市井截然不同。
灼热的阳光下,咸腥的海风卷过沙滩,却吹不散空气中浓烈的火药味与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
数百名精壮倭人,剃着传统的月代头,身着简易阵羽织或胴丸,排成整齐的队列,动作划一地进行着火绳枪的装填、瞄准、击发训练。
“嘿!”、“哈!”的短促口令声与火铳铳击发后的轰鸣、白烟交织在一起,秩序井然,显是经年累月严格操练的结果。
他们绝非寻常临时纠集、只为劫掠财货的倭寇浪人。
观其眼神之凶悍沉静,动作之熟练精准,以及身上那股子洗练过的、属于职业军人的肃杀之气,便可知其身份——他们是九州强藩萨摩、以及与之联合的肥前、肥后等大名麾下,最为核心宝贵的战力:武士阶层。
尤其是其中熟练操作火绳枪者,更是武士中的佼佼者,需经长期训练,耗费大量钱粮弹药方能养成,是大名们压箱底的力量,平日绝少轻动。
如今,他们却被大规模、成建制地部署于此,其意图之深远,已远超寻常寇边掠掠掠。
训练场边的高地上,数名身着具足、腰佩武士刀的将领簇拥着一人。
此人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精悍,肤色黝黑,目光锐利如鹰,正是萨摩岛津氏重臣,此番行动的实质指挥者——桦山久守。
他双臂抱胸,冷眼看着下方精锐的火枪队演练,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唯有微微抿紧的嘴角,透露出其内心的决绝与志在必得。
“久守大人,”一名副将上前,低声道:“铁炮队操练纯熟,新式仿制改进的轻型火炮也已运抵,隐蔽于洞窟之中。各队士气高昂,只待大人一声令下。”
桦山久守缓缓点头,目光却投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茫茫大海,看到那座正在迅速崛起的、令他以及他身后的主君们感到极度不安的港口——上海浦。
“明国那位靖海伯,陈恪……”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真乃异数。短短数年,竟能于荒滩之上,凭空造出如此巨港,聚敛海量财富,更编练新军,打造战船…其志不小,其能更巨。”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冰冷:“此人若成气候,以其开海之策,以其掌控贸易枢纽之能,假以时日,必将其秩序推行四海。届时,我等岂还有纵横海上的余地?琉球之利,南洋之途,乃至与佛郎机人的交易,皆将受其钳制!此乃生死之争,非寻常劫掠可比。”
陈恪这只来自后世的“蝴蝶”,其奋力鼓动的翅膀,所扇起的风暴,已彻底改变了历史的细微流向。
他带来的巨大压力与威胁,竟迫使原本相互猜忌、时有摩擦的九州几大强藩——萨摩岛津氏以及背后影响力巨大的大友氏等,暂时放下了彼此间的旧怨与新仇。
在强大的共同外部威胁下,他们展现出了惊人的现实与狡猾,迅速达成了隐秘的同盟协议。
整合各方精锐兵力与资源,统一由深谙海事、且与琉球事务牵扯最深的萨摩藩主导,由桦山久守这等干将具体执行。
他们的目标,清晰而冷酷:
并非为了劫掠上海港那堆积如山的财富—— 虽然财富诱人,但他们深知,那港口是明国朝廷的眼珠子,劫掠虽能得一时之利,却必招致明国举国之力的疯狂报复,得不偿失。
他们的计划,是突袭,是毁灭!
持续骚扰大明沿海其他地区,袭击商船,制造恐慌,这一切都只是佯动,旨在调动、分散大明本就不甚充裕的海防力量,特别是胡宗宪麾下的浙直水师以及陈恪新编的上海水师,使其疲于奔命,首尾难顾。
待时机成熟,他们这支精心打造、隐藏于琉球的奇兵,将乘着风浪,直扑防御相对空虚的上海港核心区!
他们不要金银,只要放火!焚烧码头,炸毁船厂,摧毁仓栈,破坏那套刚刚运转起来的市舶舶司管理系统…尽其所能,将陈恪数年心血营造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毁掉上海,胜过夺得十座金山。”桦山久守眼中闪烁着冷酷的光芒,“明国皇帝本就对开海心存疑虑,朝中反对之声从未断绝。若上海港一朝被毁,损失惨重,必将引发朝野巨大震动。那些保守的官员会群起而攻之,认为开海招祸,弊大于利…届时,那位靖海伯纵有通天之能,也难挽狂澜。明国的开海国策,极可能就此夭折,至少倒退十年!”
一旦明国收缩海权,重新回到过去那种半封闭的状态,那么海上的秩序话语权,将重新落回他们这些熟悉海况、拥有武力、且毫无道德负担的强藩与海商集团手中。
贸易航线、定价权、与西方势力的合作…一切都将回到“旧日的美好时光”。
这是一场关于未来主导权的战争!
是允许大明在陈恪的引领下,建立起一套新的、以官方主导、规则相对明晰的海上秩序;还是由他们这些东亚海域的传统玩家,继续维持那种弱肉强食、混乱而利于强者浑水摸鱼的旧秩序。
桦山久守深吸一口带着火药味的空气,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传令各队,加紧备战,保持隐秘。等待风信,等待…上海最虚弱的那个时刻。”
“哈依!”身旁众将齐声低喝,杀气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