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巴通往瓦乌的土路,宽广却漫长。午后的阳光如火,天地间一片赤烈,尘沙打着旋飞舞,地平线似乎总在远方隐现又隐去。越野车在坑洼的泥土上跳跃,发出钝重咔咔声。我看着窗外灼热而苍茫的土地,心里却像是被某种遥远的鼓点牵引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
我不是在去一座城市,而是去一处生命交汇的场域。瓦乌,这颗曾被殖民地图反复标记、又无数次被洗牌重写的城市,如今是南苏丹真正的交汇心脏——这里有族群,有商队,有信仰,也有所有尚未痊愈与正在愈合的过往。
当车驶入瓦乌,我郑重翻开《地球交响曲》的新篇章,写下八字标题:
和声交汇与信仰绿洲。
到达瓦乌正值周末市集。烈日下的市集热闹非常。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街道却被人流与叫卖填得满满当当。红泥地面踩得结实光亮,各色木屋与铁皮顶建筑低矮却五彩斑斓,深蓝、翠绿、橙黄的窗框点缀着街巷,一派人间烟火气。
孩子们赤脚在集市穿梭,手里挥着棕榈叶风车,吆喝声、笑声、祈祷声交错在烈阳下。长者坐在树荫下,安静地编织着篮筐。沿街叫卖的摊主用努尔语、巴里语、法语、阿拉伯语混杂着推销,从手工酱料、鲜奶、香料、布匹,到二手自行车轮胎、打铁制品,应有尽有。
我的向导杰罗姆,是达尔富尔裔的青年。他笑容憨厚、身形高大,举手投足间透着混杂部落和都市的自信。“这里没有谁是‘原住民’,但大家都把这片土地当作自己的归宿。”他一边介绍,一边带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正当我们从街口拐弯时,清真寺的祷告声和远处教堂的钟声同时响起,仿佛大地和天空在用各自的语言互为回响。街头风琴与手鼓的节拍和着风声,让整个城市变成一台调音器,把所有冲突都调和成和声。
我写下:
“瓦乌是一场巨大的和声实验,让世间所有的不安和杂音,都能慢慢融入城市的脉搏。”
午餐时分,杰罗姆带我到努尔人社区。女主人用大陶罐煮阿希米糊,炖着牛肉和野菜,一家老小席地而坐,热情邀请我用手蘸着糊蘸牛肉。餐后,老人们展示他们部落的传统披肩——牛皮底、彩珠点缀,在阳光下发出温润光泽。
“披肩裹身,是守护,更是信仰不卑的标志。”老者庄重地披上披肩,挺直背脊,那一刻他仿佛代表了整个族群的自尊和历史。
随后我们步入巴里人和亚族人社区。每条街区都有各自的壁画、旗帜、祈祷台和方言,但所有孩子都在同一片空地上追逐玩耍,妇女们会为邻里互煮一锅牛奶粥,男人们一起修缮公共水井。
杰罗姆说:“我们多元,不只是彼此并列,而是不断互让、互借、互补。你是河流,我也是河流,终归于同一个大海。”
在这斑驳的泥砖屋顶下,我看见“多元”的真正模样,不是冷冰冰的数据,而是温热的生活和不断彼此妥协的善意。
我记下:
“瓦乌的多元,是相互让步的力量,是把生活的舞台留给所有声音的勇气。”
瓦乌有三座灵魂地标——圣玛丽天主教堂、中央清真寺、原住民祈雨坛。
清晨,我步入教堂,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洒下七色光。神父讲述“宽恕如风,必须流通于人心”,身旁白袍少年安静端坐,时而微微点头。教堂内歌声回荡,像溪水流过心田。
中午,清真寺传来穆安津的吟唱。我随杰罗姆一同跪拜,身侧有来自乍得的商人,也有刚刚越境的难民青年。祷告的声音各异,但安静的沉默是相同的。在瓦乌,信仰不是阻隔,而是一道让人彼此理解的桥梁。
傍晚,杰罗姆带我去原住民祈雨坛。空地中央插着羽毛和木棍,部族长者围火点燃香料,鼓声和低吟像来自土壤深处的祷告。孩子们围着火堆跳舞,老人用节奏而不是语言,和天地交流。
闭上眼,我感受到三重和声——钟声、祈祷、鼓点——如同三条河流在这片土地上交融。
我在《地球交响曲》页脚写下:
“瓦乌用三重和声告诉世界:信仰不是墙,而是道路,能让千万人在同一片星空下并肩。”
夜幕降临,炊烟缓缓在泥屋间升起。院落里传来鼓声,一户人家点着篝火,孩子们围着跳跃。有人在铁皮屋里排练舞蹈,有人写信给远方流亡的亲人,有人朗读着诗句,低声诉说着过去和未来。
我在一户巴里人家门口伫立良久。老人们用自己的方言絮絮低语,年轻人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某种安然——即使生活依旧贫瘠、城中依然有遗憾,但所有人都愿意把明天过成新的节日。
杰罗姆送我一册山羊皮手札,上面娟秀写着:“我们活着,不只是为了记得曾经,也为了让未来记得我们努力的样子。”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城市的意义,从来不是谁拥有谁,而是我们如何选择活着,并把希望一代一代延续下去。
离开瓦乌前夜,我在星空下独自走到城外草地。耳畔鼓声犹在,远处钟声时有回响,虫鸣如潮,空气里混着泥土与青草的温度。我想起在这里见到的每一双眼睛,听过的每一句祷词,吃过的每一餐饭。
第二天清晨,杰罗姆为我送行。他递上一瓶用草药熬制的祝福之水,说:“前路更辽阔,你会看见最真实的南苏丹——那是土地本身的祷告。”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班迪吉洛国家公园。那里有全球最壮观的羚羊迁徙、无边的草原、原始的河流与星光。离开这座鼓声与钟声并存的城市,我知道自己也成为了和声里的一份子。
我翻开新页,郑重写下:
第六百四十八章,班迪吉洛国家公园。草原的耳语,原野之上的黎明颂歌。
我回望城市,鼓声、炊烟、信仰的钟声和大地的呼吸交汇成温热的夜风,缓缓送我踏上新的征程。
“班迪吉洛,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