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劳的天还未亮,我已背起行囊。村庄深处的鸡鸣和沙风中隐约传来祈祷声,火星在篝火里跳跃。军用卡车在晨雾中咆哮着发动,篷布遮住外面的荒凉,但风还是带着干草和火烟味钻进车厢。
尘土在车轮下拉出一道道赤色的长烟,沙砾敲击着车底,如同为远行奏响的前奏。每翻越一道土坡,心头便多一分不安与期待。我知道,前方是一个真正“新”的国家——南苏丹,而它的心脏朱巴,就像河流尽头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
那一天我记得分外清楚。清晨的风,带着树皮和槐花干枯的气息。我的手心,攥着从比劳村民那里得到的贝壳,像一粒守望者的种子。我在《地球交响曲》新页上,郑重写下:
第六百四十六章,朱巴。青光河岸与火焰新城。
卡车驶入朱巴时,正是正午。烈日如铁,炙烤着每一寸土地,城市在高温与尘沙中模糊了轮廓。没有高楼林立,没有精致大道,只有交错的铁皮屋顶、木栅小店、街头市场,临时搭起的帆布摊子绵延数里。
但朱巴的气息却扑面而来——那是生的气息。这里每一条街道都充满了奔跑和碰撞:孩子们赤脚追逐自制风筝,青年在树下讨论新宪法,妇女们用艳丽头巾兜售着烤玉米、干鱼和木薯饼。城市的混乱里,隐约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希望和热情。
我的向导萨拉,是位新闻摄影师。她皮肤黝黑,眼中透着清澈的光彩。她说:“朱巴的故事,是我们每天自己写的。我们都是纸上的人,但我们不会再让别人来涂改。”
我望着市中心那面国旗,黑绿蓝黄的色块在烈风中剧烈舞动,如同一颗新心脏正全力跳动。
我写下:
“朱巴,是一段被世界关注、被自己点燃的历史。每个人都在沙土和烈日下,重新为自己找回名字。”
第二日清晨,萨拉带我来到白尼罗河畔。清凉的水雾在河面上飘浮,遮掩了彼岸的村落和芦苇。河流平缓而深邃,宛如城市的脉搏。
岸边,渔夫在独木舟上撒网,孩子们在泥滩边玩水,妇女们在芦苇间洗衣,歌声伴着水波扩散。远处,白鹭扑扇着翅膀跃入水中,掀起点点银光。
萨拉说:“这条河,是我们的血脉。没有河流,朱巴只是尘土。”
我蹲在河边,指尖沾着泥沙,感受到一种原始的力量。这条河从乌干达奔涌而来,最终会合成伟大的尼罗河,流经万里,见证过无数文明的诞生和衰亡。如今,它流经朱巴,为这座城市带来水源、农田,也带来故事和希望。
我沉思良久,写下:
“白尼罗河是一面镜子,映照着朱巴人的伤痕、坚韧与笑容,也让流亡的灵魂找到回家的路。”
我参观了城市里一处由集装箱改造的博物馆。这里没有华丽的展品,墙上却贴满了战争遗迹的照片:烧焦的课本、被炸塌的房屋、逃亡母亲和啼哭婴儿、被水淹没的田地,还有堆积成山的破损军靴和枪械残片。
但在“和平画廊”的一隅,却是孩子们用蜡笔画出的明亮色彩:太阳、房子、笑脸、天蓝色的河流和翠绿的草地,甚至画着祖先和未来并肩在一起。
“我们总是让孩子先用画笔为未来画底色。”萨拉说,“只有这样,大人们才知道哪里还有希望。”
我走出博物馆时,正好碰上大学草坪上青年自发组织的音乐会。鼓声、琴声、合唱汇成涌动的心跳,围观的人们挥舞着国旗,甚至有残障青年推着轮椅在草地上摇摆,整个朱巴仿佛在那一刻得以新生。
我写下:
“和平不是一句口号,也不是一纸协定,而是每当鼓声响起、有人敢于歌唱,城市便在那个瞬间复苏。”
在朱巴,我选择像一个旁观者那样生活五天。每天清晨在茶摊喝一杯奶茶,和戴草帽的老人聊他们流浪与重逢的故事。去市场看妇女们以物易物,看到的是互助和不舍得浪费的一种秩序。夜晚,参加街坊孩子的生日宴会,听他们用树叶编成乐器弹唱自创的小调。
有一天傍晚,我路过一座破旧教堂。彩窗残破,漏光的夕阳洒在十字架和祈祷的人身上。牧师用沙哑的声音说:“宽恕不是忘记,而是让自己有力气走下去。”
在朱巴,贫穷是常态,苦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每个人都用属于自己的方式,把日子过成诗。无论是微薄的工钱,还是一锅土豆炖肉;无论是草地婚礼,还是孩子在黄泥里画出的太阳;他们都用行动让希望成为常态。
我在《地球交响曲》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记下这些生活碎片,像一部城市的日记本,又像一首没有结尾的歌。
“朱巴不是完美的,它是一张在烈日与风尘下被写满又擦去的纸。但正因为如此,才更真实,更让人心疼。”
第五天的清晨,太阳依然毒辣。白尼罗河的水面反光如同碎银。萨拉陪我来到码头,她递给我一本本地作家自印的小说,书页粗糙却温柔。
“这是我们写给未来的故事。”她说,“等你下次回来,希望我们已经写出新的篇章。”
我与萨拉拥抱告别,身后是朱巴喧闹的码头和新生的城市。我的目光越过河流,看向那条通向西部的红土大道。那里,是南苏丹的另一座传奇之城——瓦乌。
据说瓦乌是鼓声和钟声共鸣的地方,是宗教、部落、草原与绿洲的交汇,是一切希望与矛盾在南苏丹土地上交错成长的温床。想到即将启程,心头又被一种强烈的期待点燃。
我翻开新的一页,题下标题:
第六百四十七章,瓦乌。鼓声与钟声共响的城,绿洲与信仰的重叠之地。
我背起行囊,最后一次回望尼罗河。江水依旧,城市如歌,远方的天边浮现出青绿的山线。
“瓦乌,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