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成安
冬日的阳光惨白地照在雪原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成安县外,原本属于鲜卑贵族的广阔庄园,此刻正陷入一片混乱与恐惧之中。这里是距离邺城最近的鲜卑权贵聚集地,往日里跑马纵鹰,宴饮无度,极尽奢华。与汉人士族高墙深垒的坞堡不同,鲜卑贵族的庄园更注重享乐与骑射,栅栏低矮,视野开阔,遍布着跑马场和猎苑,这在此刻却成了他们致命的弱点。
汉骑校尉蔡路养,一个来自南方的将领,正勒马立于一处坡地,冷眼看着麾下五千汉军铁骑如同决堤洪水般涌入这些几乎不设防的庄园。他身边,一个年仅十岁、却已骑术精良、眼神灵动的少年,是他的内侄萧摩珂。
“放火!烧掉所有粮仓!金银细软,全部收缴!动作要快!” 蔡路养用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官话下达命令,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开。汉军骑兵们轰然应诺,如同高效的破坏机器,迅速分散开来。一时间,庄园内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粮垛被点燃,散发出焦糊的气味;华丽的帐幕被撕扯,精美的器物被抢夺,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怒吼声交织在一起。
汉军将士们挥舞着马鞭,如同驱赶牛羊一般,将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鲜卑贵人及其家眷驱赶到空旷的跑马场上。这些鲜卑老爷们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一个个气得脸色铁青,却又在汉军明晃晃的刀锋下不敢妄动。
为首的贵人名叫娄莫多贷辛,是此地地位最高的鲜卑贵族之一。他操着一口生硬而别扭的汉话,跳着脚大声叫嚷,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贺六浑!贺六浑(高欢鲜卑名)在哪里?!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竟然……竟然敢派你们这些苍头(对汉人的蔑称)来抢老子?!等我儿回来,定将你们碎尸万段!”
蔡路养听得半懂不懂,但“苍头”二字和那鄙夷的语气却激怒了他。他策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娄莫多贷辛,用他那同样不流利的北地官话,带着讥讽回敬道:“胡狗!听清楚了!抢你的,是汉军!是你家汉王爷爷的兵!你的那个狗皇帝高欢,现在正躲在青州养伤,自身难保,救不了你了!”
娄莫多贷辛显然没完全听懂蔡路养那夹杂着南方口音的话,或许只听懂了“高欢”这个词,但这更让他坚信是“贺六浑”指使的背叛。他更加激动地骂骂咧咧,污言秽语不绝于口。
一旁的萧摩珂年纪虽小,却脾气火爆,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哼了一声,也不多言,直接从马鞍旁摘下一杆比他个子矮不了多少的小号骑枪,双臂较力,对着还在喋喋不休的娄莫多贷辛的后背猛地一枪杆扫了过去!
“嘭!” 一声闷响!
娄莫多贷辛哪里料到这小小少年竟有如此力气和胆量?猝不及防之下,被抽得向前踉跄几步,一口老血喷出,直接扑倒在地,昏死过去。
萧摩珂收回小枪,双手叉腰,昂着小脑袋,对着地上昏迷的老头,用清脆却带着傲气的童音大声道:“死老头!记好了!小爷我叫萧摩珂!以后……我还来抢你!” 那模样,活脱脱一个小煞星。
周围其他被俘的鲜卑贵族们,看着这个坐在高头大马上、出手狠辣的十岁少年,再听到他稚嫩却充满威胁的话语,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喘。或许他们并没有完全听懂蔡路养和萧摩珂具体说了什么,但“汉”这个字,连同眼前这烧杀抢掠的恐怖景象,以及这个凶悍的汉人少年,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了他们的心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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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州·信都周边
同样的场景在信都周边的鲜卑庄园里不断上演。负责此区域扫荡的汉军将领刘桃枝,手段更为酷烈。他指挥着汉军骑兵,如同旋风般冲进一个又一个鲜卑贵族的庄园,毫不留情地放火、抢掠、杀戮。昔日里骏马奔驰、歌舞升平的庄园,此刻化为一片片焦土和废墟。
无数鲜卑老爷们站在被焚毁的家园前,望着冲天的火光和散落一地的财物,捶胸顿足,嚎啕大哭,眼泪几乎流干。他们引以为傲的武力在组织严密的汉军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他们积累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然而,令他们感到诡异和更加愤怒的是,近在咫尺的那些汉人士族的坞堡,却安然无恙,汉军骑兵甚至远远地绕开,秋毫无犯。这种鲜明的对比,像毒刺一样扎进他们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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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都·封氏坞堡
与外面世界的混乱与哭嚎不同,信都最大的汉人庄园——封氏坞堡内,却是一片异样的平静。高墙之上,箭楼耸立,守卫森严。
坞堡核心的一间密室内,炭火盆烧得正旺。齐国开国老臣,也是河北汉人士族的领袖人物封隆之,正眉头紧锁,来回踱步,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
侍立在一旁的儿子封子绘,年轻气盛,脸上带着几分不解,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父亲,如今汉军四处攻打鲜卑庄园,替我们汉人出了一口恶气,您为何还如此心事重重?”
封隆之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尚且稚嫩的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洞察世事的无奈与沉重。“绘儿,你只看到了表面。刘玄德(刘璟)此人……手段歹毒啊!”
“歹毒?”封子绘更加疑惑,“他抢的是鲜卑人,与我们何干?这些鲜卑老爷平日里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奴役我们的百姓为他们种粮、打仗,如今受此教训,正是活该!”
“糊涂!”封隆之猛地一拍身旁的案几,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得封子绘一哆嗦。“小儿无知,你懂什么?!刘璟此举,看似替我们出气,实则是要断我河北汉人士族的根基,是要我们的命啊!”
封子绘被父亲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住了,茫然道:“父亲……此话怎讲?”
封隆之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而痛心:“刘璟专抢鲜卑人,对我们汉人坞堡秋毫无犯,这是为何?这是要将我们架在火上烤!他现在抢完走了,一了百了。可那些被抢得倾家荡产、死了亲族的鲜卑贵人会怎么想?他们会认为是我们汉人勾结了刘璟,是我们给汉军提供了消息,甚至是我们引来的汉军!等到汉军退去,高澄或者高欢缓过气来,这些满腔怒火的鲜卑人,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我们这些‘安然无恙’的汉人士族!到时候,刀兵加身,灭门之祸就在眼前!刘璟这是要用鲜卑人的刀,来杀我们汉人啊!”
封子绘听完父亲这番抽丝剥茧的分析,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远非简单的“出气”那么简单。他声音发颤地问:“那……那父亲,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啊!”
封隆之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与决绝,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终于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他看向儿子,目光复杂:“仲藻(封子绘字),为父现在,以宗族之长的身份,将你……逐出封氏门墙!”
“什么?!”封子绘如遭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您……您为何……”
封隆之抬手制止了他的追问,语气沉痛却坚定:“你听我说完!你被逐出家族之后,立刻单骑出堡,去找那个正在附近活动的汉军将领刘桃枝!然后……把他引进我们的坞堡!”
封子绘彻底懵了:“引……引进坞堡?父亲,您刚才还说……”
“能拿走的,让他都拿走!金银、布帛、粮草,不必吝啬!”封隆之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还有,将我们坞堡内蓄养的一千私兵,以及所有的战马,统统送给汉军!就说是你封子绘个人的投名状!”
封子绘的大脑一片混乱,完全无法理解父亲这前后矛盾、近乎疯狂的指令。“父亲!这……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们既要避免被鲜卑人记恨,为何又要主动引汉军入堡,资敌助敌?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封隆之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颤抖地摸了摸儿子的手背,眼中充满了无奈、慈爱与一种深沉的算计:“儿啊,别怪为父心狠,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我们封家,为了在这乱世中,为家族留一条后路啊!”
他深吸一口气,解释道:“刘璟此人,为父当年曾有过一面之缘(沙苑大战被俘虏时),观其言行,确有雄主之姿,气度不凡。如今他势如破竹,中原大半已入其手,统一天下,或许……真的不是妄念。你现在趁此机会,以被家族抛弃的‘孤臣孽子’身份去投奔他,并献上如此厚礼,等于雪中送炭。将来若他真的天下一统,或许会念及你今日在河北相助的这份‘旧情’,对我河北士族,对我们封家,能网开一面,饶过性命。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封子绘似乎明白了一些,但他仍有疑虑:“父亲既然看好汉王,认为他有帝王之姿,为何不与我一同前去?据探报,汉王此刻正在挥师围攻邺城,我们举族前往投效,岂不是更能显示诚意?”
封隆之苦笑着摇了摇头,笑容里满是沧桑:“儿啊,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为父身为河北汉人士族之首,树大招风。在河北这块地上,刘璟尚且会敬我三分,利用我稳定地方。可若离了河北,失去了根基,为父一个前朝老臣,在他那人才济济的汉国朝廷里,又能算得了什么?前途难测,恐怕还不如在河北稳妥。况且……家族庞大,牵连甚广,岂能说走就走?总需要有人留下来,稳住局面,应对齐国的清算。”
封子绘听着父亲的话,心中并不完全认同。他认为既然决定改换门庭,就应当全力以赴,像父亲这样既想投资未来,又舍不得眼前基业,试图狡兔三窟,四处下注,恐怕最终会两头不讨好,反而被双方都鄙夷其立场不坚。
然而,他深知父亲的决定一旦做出,便难以更改,而且家族事务,终究是父亲做主。他只能压下心中的异议,沉重地点了点头:“孩儿……明白了。孩儿这就去准备。”
看着儿子离去时那略显迷茫却又坚定的背影,封隆之颓然坐回椅中,望着跳动的炭火,喃喃自语:“刘玄德啊刘玄德……你这阳谋,真是逼得老夫……别无选择啊……但愿我这一步棋,没有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