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中山
五千汉军铁骑,在悍将贺若敦的率领下,如同一股黑色的钢铁洪流,踏着河北平原上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一路向东北方向迅猛穿插。他们的目标明确——扫荡沿途依附于北齐的鲜卑贵族庄园,焚毁其根基,震慑其胆魄。
马蹄声如雷鸣,旌旗招展,杀气盈野。沿途郡县的守军早已被汉军兵锋吓破了胆,如同惊弓之鸟,纷纷紧闭城门,龟缩不出,眼睁睁看着汉骑在城外纵横驰骋,将一座座鲜卑庄园化为冲天烈焰,竟无一人敢出城阻拦。
当贺若敦率领的前锋抵达中山郡治所时,却见到了一幅与别处截然不同的景象。城门大开,既无守军,也无慌乱逃窜的百姓。反而是一群衣着虽不算华丽,但浆洗得十分干净的男女老幼,在一位须发花白、面带谦卑笑容的老者带领下,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道旁。
这老者,正是中山刘氏的族长,刘昼。
一见汉军铁骑卷着烟尘抵达,刘昼浑浊的老眼顿时一亮,脸上堆满了发自内心的(他自认为)喜悦和谄媚。他连忙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衣冠,在一众族人或期待、或忐忑的目光中,小跑着迎到贺若敦马前,深深一揖到地,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激动得发颤的尾音:
“中山刘氏全族老幼,恭迎王师!恭迎汉军……回家!” 他特意加重了“回家”二字,仿佛漂泊已久的游子终于盼来了亲人。
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贺若敦,身披重甲,面色冷峻。他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用余光淡漠地扫了一眼跪伏在地的刘昼和后面黑压压一片的刘氏族人。作为自诩汉王刘璟麾下第一心腹(他内心坚定不移地如此认为),他可是亲耳听汉王多次抱怨过,这些年来,总有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阿猫阿狗,打着“汉室宗亲”的旗号,跑来攀附,无非是想从汉王这里捞取好处,占尽便宜。
在贺若敦简单直接的思维里,眼前这伙人,看这架势,听这说辞,毫无疑问,又是一伙想来“占便宜”的骗子!而且规模还不小,拖家带口,演技逼真!
刘昼见贺若敦端坐马上,面无表情,对自己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毫无反应,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还以为是自己的礼数不够周到,或是人多嘈杂将军未曾听清?他连忙直起身,回头朝着族人们使劲招手,用眼神示意。顿时,刘氏宗族的老弱妇孺们,在几个中年人的带领下,呼啦啦全都涌了上来,齐刷刷地朝着贺若敦和他身后的汉军骑兵躬身施礼,参差不齐地喊着:“恭迎王师回家!”
这阵仗,反倒让贺若敦更加厌恶。他猛地一抬手,打断了这嘈杂的场面,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如同冰碴子砸在地上:
“且慢!”
所有人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都聚焦在贺若敦身上。
贺若敦居高临下,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刘昼:“汉王祖籍出自中山刘氏,此事天下皆知,不假!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凌厉,“中山郡内,姓刘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你空口白牙,如何证明你们就是汉王那一支的亲族?可有族谱为凭?!”
轰!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刘昼脑海中炸响!压力瞬间如山般压来!他确实珍藏着一部传承多年的族谱,可是……可是那族谱上,只有早年离家的刘亮(刘道德)的名字,哪里会有如今贵为汉王的刘璟?
更何况,他们中山刘氏虽是寒门,却也讲究礼法,怎么可能给自家孩子起表字叫“玄德”?这可是与先祖汉昭烈帝共用一字,是大不敬!是僭越!要杀头的!
但这些话,他如何敢明说?如今汉王权倾天下,兵锋正盛,眼看就要席卷河北,此时若是得罪了汉王,别说攀附不上,恐怕立刻就有灭族之祸!他只觉得喉咙发干,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刘昼硬着头皮,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将……将军明鉴……族谱……族谱自然是有的……只是……只是连年战乱,颠沛流离,族谱……族谱多有遗失损毁,所以……所以记载不全,难以……难以详查……还望将军……恕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作揖,姿态放得极低。
贺若敦一听“记载不全”、“难以详查”,心中那股“果然如此”的念头更是笃定!在他看来,这分明就是骗子被戳穿后惯用的托词!好啊,不仅组团行骗,还拖家带口来增加可信度,简直无耻之尤!比那些单枪匹马的骗子更可恨!
一股邪火“噌”地窜上贺若敦的头顶!他毫无预兆地猛地扬起手中的马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抽在了刘昼那张布满皱纹和讨好笑容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刘昼“啊呀”一声惨叫,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淋淋的鞭痕,火辣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哪里来的腌臜叫花子!也敢冒充汉室宗亲?!”贺若敦声色俱厉,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刘昼脸上,“我看你们根本不是姓刘!是姓他娘的挛鞮(注:匈奴单于姓氏,刘渊曾经的姓)吧?!一群该死的匈奴!也配来攀附汉王?!” 他把自己从汉王那里听来的关于刘渊的只言片语,此刻全都扣在了刘昼头上。
刘昼直接被这一鞭子和这顿辱骂给打懵了,骂傻了!他捂着脸,鲜血从指缝中渗出,脑子里嗡嗡作响。挛鞮?什么挛鞮?我们世世代代都姓刘啊!祖祖辈辈都居住在这中山之地,从未离开过啊!他委屈,他愤怒,他百口莫辩!
“将军……将军……定是有天大的误会啊!” 刘昼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喊道,“我……我要见汉王!我要当面禀明汉王!汉王圣明,定能明察啊!”
“滚蛋!”贺若敦根本不屑听他辩解,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若不是我汉军军纪严明,明令不杀老弱妇孺,今日老子非把你剁碎了喂狗不可!”
说完,他不再理会瘫软在地、老泪纵横的刘昼,猛地抬起手臂,朝着身后肃立的五千铁骑,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将士们!行动!按计划,扫荡周边鲜卑庄园,焚毁粮草,驱散牲畜!敢于抵抗者,格杀勿论!”
“得令!” 五千汉骑齐声应和,声震四野。随即,骑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分成数股,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向中山郡周边那些隶属于鲜卑贵族的田庄坞堡,很快,远处便升起了滚滚浓烟,哭喊声、马蹄声、兵刃撞击声隐约传来。
贺若敦的副将在一旁目睹了全过程,此时才小心翼翼地凑近,压低声音道:“将军……我看那帮人,多是老弱妇孺,不似作伪……万一……万一大王日后追究起来,发现他们真是……”
“放屁!”贺若敦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笃定无比,“我自幼便追随在大王左右,大王家里几口人,亲戚有哪些,我能不清楚?从来没听大王提起过中山有这么一帮穷酸亲戚!一看就是看大王发达了,组团来打秋风的骗子!”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英明,抬手随意指向刘氏族人群中一个拖着鼻涕、衣服破旧、正吓得哇哇大哭的小男孩,鄙夷道:“你看!你看那个小崽子!鼻涕都快流到裤裆里了!大王是何等英明神武、天纵之姿?怎么可能会有这等邋里邋遢、不成体统的亲族?!用你的猪脑子想想!”
副将顺着贺若敦的手指看去,那小孩确实一副邋遢相,再一想汉王刘璟平日里威严睿智的形象,顿时觉得贺若敦分析得鞭辟入里,简直太有道理了!他脸上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连连点头:“将军明察秋毫!是末将愚钝,险些被这些奸猾之徒蒙蔽!将军英明!”
贺若敦得意地哼了一声,看着远处刘氏族人聚集的地方,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补充道:“我看这个所谓的中山刘氏,聚居于此,却对周边鲜卑庄园不闻不问,说不定早已跟那些鲜卑胡狗勾结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会儿让兄弟们顺手,把他们那破庄子也给我抄检一遍!若有抵抗,按通敌论处!”
“末将明白!”副将心领神会,立刻转身下去安排。
不多时,刘昼在家人的搀扶下,刚刚缓过一口气,就惊恐地看到西北方向——那是他们刘氏宗族聚居的庄园方向——冒起了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那是他们世代居住的家园,是他们赖以生存的田产,是他们宗族祭祀的祠堂所在!
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恐惧、愤怒和绝望,如同火山般在刘昼胸中爆发!他猛地挣脱家人的搀扶,挣扎着站直身体,颤抖的手指指向西北方那映红天空的火光,用尽生平最后的力气,仰天发出凄厉无比的诅咒和怒骂:
“刘璟——!你纵兵行凶,辱我宗族,焚我家园!你……你不当人子!你不得好死——!!”
声音嘶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绝望。
守卫在附近的汉军士兵,原本只是奉命看管这些“骗子”,此刻听到这老家伙竟敢当众如此恶毒地辱骂他们敬若神明的汉王,顿时勃然大怒!
“大胆!你这匈奴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辱骂汉王!”一名幢主模样的军官怒吼一声,带着几名士兵冲上前去。
拳头和脚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毫不留情地砸在刘昼年老体衰的身躯上。刘昼连惨叫都发不出几声,很快便瘫倒在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浑身抽搐,眼看只剩下半条命了。
在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充满无尽困惑和冤屈的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到底……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他当然想不明白,他也不用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