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后,刘璟率领的四万五千汉军铁骑,如同乌云压境,兵临邺城之下。这座北齐的都城,此刻已是风声鹤唳,四门紧闭,巨大的吊桥高高悬起,冰冷的城墙垛口后,隐约可见闪动的兵刃寒光和守军紧张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
刘璟勒马立于阵前,目光沉静地扫过这座雄壮的北方坚城,侧头对身旁的心腹大将李虎问道:“绣衣卫的情报传回来了吗?邺城虚实如何?”
李虎立刻拱手回应,声音清晰而沉稳:“回大王,情报已至。据查,眼下邺城守将为张保洛与蔡俊。城中约有常备军一万人,多为高氏嫡系。此外,齐廷紧急征调了城内三万鲜卑青壮登城协防。粗略估算,城内现有守军约四万之众。”他顿了顿,询问道,“大王,我军是否需就地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械,做出佯攻之势,以进一步震慑敌军?”
刘璟轻轻摆了摆手,嘴角带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淡然笑容:“不必如此兴师动众。我们这四万五千大军陈列于此,本身就是最强的震慑。高洋那小子,会替我们把‘汉王兵临邺城’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传给高欢。”他话锋一转,特意叮嘱道,“对了,传令下去,若发现城内有信使企图突围送信,不必阻拦,放他们过去。”
李虎心领神会,这是要借敌人之口宣扬兵威,动摇齐国各地军心民心。他刚要领命退下安排,刘璟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叫住了他。
“等等,”刘璟摩挲着下巴,眼中闪烁着战略家的精光,“敌军满打满算也就四万,其中三万还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我们用四万五千精锐骑兵围困这么一座坚城,不免有些浪费兵力,显得太过‘厚待’他们了。”
他略一沉吟,决断道,“这样,李虎,你与我,再加上明彻,我们三人率领两万骑兵,在此围城,做出主力姿态,牵制住邺城守军即可。剩下的两万五千骑兵……” 刘璟脸上露出一丝如同老农看着即将收获的庄稼般的笑意,“让那些年轻气盛的小将们,各自分领五千骑,以邺城为中心,给本王撒出去,尽情扫荡河北腹地!”
李虎闻言,眼前顿时一亮,抚掌赞道:“大王此计大妙!既能充分发挥我军骑兵的机动优势,又能最大限度地破坏齐国的战争潜力,动摇其根基!那帮年轻小子们听了这命令,非得乐疯了不可!早就憋着劲想立功呢!”
刘璟点点头,但神色随即变得严肃起来,强调道:“告诉他们都给本王记住规矩:只准焚烧田地、抢夺即将成熟的粮食和府库粮草,补充我军所需。原则上,不准滥杀平民! 行动要专门针对那些鲜卑贵族的庄园、田产进行掠夺!至于汉人士族豪强的地盘……” 他特意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暂且不要去碰。”
李虎微微一愣,敏锐地捕捉到了刘璟话语中的深意,试探着问道:“大王此举……可是意在笼络河北汉人士族,争取他们的支持,以便将来能更快地平定河北?”
出乎李虎的意料,刘璟缓缓地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幽深起来:“不,恰恰相反。”
“相反?”李虎更加疑惑了,眉头微蹙。若不争取士族支持,为何又要特意区分对待?
刘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投向广袤的河北平原,眼神仿佛穿越了数百年的时光烟云,看到了这片土地上自东汉末年乃至晚唐无数豪强并起、割据自重的历史轨迹。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孤以为,未来若要彻底征服、消化河北,最大的难点,恰恰就在于这些河北士族。”
他转过头,看着李虎,耐心解释道:“河北士族,自东汉、魏晋以来,便桀骜不驯,底蕴深厚。他们习惯于待价而沽,家族利益永远高于一切。谁能维护他们的特权和利益,他们就支持谁;一旦触及他们的根本,他们便会成为最顽固的反对力量。数百年来,他们便是如此存活、壮大的。”
李虎还是有些不解:“可是大王,若能得到河北士族的倾力支持,我们不是可以更顺利地消灭高齐,减少我军伤亡吗?这似乎是条捷径。”
“捷径?”刘璟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深远的谋略,“大争之世,不争一时之长短,要看百年之根基。这些河北汉人士族,皆是历经数朝动荡而存活下来的佼佼者,彼此之间姻亲相连,关系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大汉以‘仁义’立国,以‘法度’治天下,岂能效仿胡虏,行那屠家灭门的暴虐之事,来清除这些潜在的阻碍?”
听到这里,李虎脑中灵光一闪,如同醍醐灌顶,瞬间完全明白了刘璟那看似矛盾命令背后的真正用意!
大王这是要借这次扫荡河北之机,重点掠夺依附于高齐政权的鲜卑军事贵族的财富,严重削弱他们的实力。同时,刻意保全河北汉人士族的产业。
此举必然会造成鲜卑贵族与汉人士族在战争损失上的极度不均!那些损失惨重的鲜卑贵族,在极度失衡的心理和巨大的利益损失驱动下,很可能会将怒火转向那些“完好无损”的汉人士族,认为他们与汉军暗通款曲,甚至趁机侵吞、指控他们……矛盾一旦激化,无需汉军自己动手,鲜卑贵族很可能就会替汉国“清理”掉这些未来难以驾驭的、桀骜不驯的河北地头蛇!
想通了此节,李虎背后不禁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追随刘璟数十载,深知这位主上心思缜密,谋略深远,往往走一步看十步。此计可谓一石二鸟,既削弱了敌方核心统治阶层(鲜卑贵族)的经济军事实力,又借刀杀人,为未来统治扫清了潜在的地方强大势力(河北士族),而且还保全了汉国“仁义之师”的名声!
他立刻下定决心,今天与汉王的这番谈话,必须烂在肚子里,绝不能对外泄露半分,甚至要带到棺材里去!
刘璟见李虎沉默不语,脸上神色变幻,知道以李虎的机敏和老练,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意图。他不需要再深入解释,有些事,点到即止即可。他伸出手,拍了拍李虎坚实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与随意:“好了,不要想东想西的。眼下,先把围城和分兵扫荡的事情安排妥当。”
“臣,明白!”李虎郑重抱拳,心领神会。
就在这时,另一员大将吴明彻快步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支绑着书信的箭矢,禀报道:“大王,城上射下来一封书信,指名要呈交大王。”
刘璟接过箭,解下书信,展开一看,落款竟是北齐皇后娄昭君。信中,娄昭君先是语气亲切地追忆当年在怀朔镇时,刘璟与她的丈夫高欢把酒言欢、同榻而眠的旧事,试图唤起那份早已被战火磨灭殆尽的香火之情。接着又提及,高欢曾一度有意与刘璟约为儿女亲家,只是后来世事变迁,未能如愿。信中写道,尽管这些年双方因立场不同而兵戎相见,但她认为彼此之间的情谊犹在。最后,她以“嫂夫人”自称,表示作为东道主,她已在邺城皇宫内备下薄酒,欲为刘璟这位“故弟”接风洗尘。若刘璟愿意,可带五百亲兵入城,她愿“以齐国的名义发誓,绝不加害”。
刘璟逐字逐句地看完,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浮现出一抹冰冷的、充满讥讽的冷笑。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捏住信纸,轻轻一用力,“刺啦”一声,将那封充满怀柔与算计的书信撕成了碎片,然后随手一扬,任由那些碎纸片在邺城寒冷的朔风中四散飘零,如同祭奠逝去情谊的纸钱。
李虎和吴明彻在一旁看得分明,李虎不由好奇地问道:“大王,信中写了什么?”
刘璟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是我的‘嫂夫人’娄太后,在城中设下了鸿门宴,邀我进城一聚。还说……要以他们齐国的信誉,担保我的安全。”
他环视了一下身边的核心将领,提高了声音,带着戏谑的语气问道,“你们大家说说看,齐国有‘信誉’这个东西吗?”
此言一出,周围的汉军将领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然大笑,笑声中充满了对高齐政权背信弃义历史的鄙夷和不屑。
“齐国的信誉?哈哈哈!”
“大王,高欢当年对咱们可是信誓旦旦!”
“他们对魏帝元俊也是保证得好好的!”
“信誉?那东西早在他们高家还没建国的时候,就被高欢拿去喂了狗了!”
众将的嘲笑声在邺城下回荡,清晰地传到了城头守军的耳中,让不少齐军将领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刘璟用这种轻蔑的姿态,彻底粉碎了娄昭君试图打感情牌、行缓兵之计的幻想。他要用实力和谋略,而不是靠敌人那虚无缥缈的“信誉”,来动摇齐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