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我还沉浸在重挫九幽教的志得意满之中。
李文博这当头一棒,让我瞬间有些发懵,下意识地追问:“先生何出此言?”
李文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眼前的菜畦:“你看这些野草。你以为把四周的土夯得结实,它就长不出来了?它总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你现在做的,就像搬起一块大石头,明晃晃压上去。是,草一时半会儿是顶不起来了。可它的根呢?在你看不见的地下,只会往更深、更暗处扎!”
我眉头紧锁,顺着他的比喻思索,迟疑道:“先生的意思是,我这般大张旗鼓,反而逼得九幽教由明转暗,未来根除起来,会更加困难?”
“不错!”
李文博弯腰,信手拔起一根长在田埂边的杂草,在指尖捻着。
“你断了他们的钱庄,毁了他们在城里的名头,确实伤了他们的元气。但伤筋动骨,不等于死透。”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试想,你若他们,眼下会怎么做?”
不等我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条分缕析:
“其一,化整为零。不再与你正面交锋,而是会像水银泻地,渗入你力所不及的偏远乡野、山沟角落。你的镇武司,能盯住蜀州每一个村落吗?”
“其二,蛊惑人心。他们会利用天灾、人祸,甚至自己制造瘟疫,然后以‘符水治病’、‘神灵庇护’为名,吸纳那些走投无路、愚昧困苦的百姓。届时,你去清剿,百姓反而会觉得你断了他们的生路,视你如仇寇!”
“其三,也是最狠的一招,便是‘拖’字诀!”
李文博的声音沉重,“他们是地头蛇,是阴沟里的老鼠,他们能等,拖个十年八年,甚至更久!他们耗得起。你呢?江小白,你能在这蜀州镇武司的位置上耗多久?朝廷的耐心又有多少?一旦你调离,或者朝廷风向有变,今日被你压下去的邪火,立刻就会复燃,甚至烧得更旺!”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我彻底清醒。
脑海中闪过之前行动的每一个细节:公开的檄文、大张旗鼓的查封……
原以为是雷霆万钧,现在想来,每一步都像是在对着深潭投石。
除了激起表面涟漪,反而让水底的怪物藏得更深。
我之前的策略,完全是基于江湖思维的歼灭战,追求一击必杀。
但李文博点醒了我,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场更为复杂、漫长的治安战和人心争夺战。
若真让他们拖上十年八年,他们能等,我如何等得了?
朝廷的考绩、自身的抱负,都不允许。
是我被一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太心急了!
我背后不禁冒出一层冷汗,由衷道:“幸亏先生不是九幽教的人。”
我思索片刻,旋即道:“他们想下沉、想拖延,那我就比他们沉得更深,布得更广!”
李文博颇有兴趣地看着我:“哦,说说看?”
我整理思路,沉声道:“一是变被动清剿为主动防御。利用新成立的武林联盟,将地方上的各门派,与镇武司的税吏体系结合,构建一张情报网络。他们在任何地方冒头,都能被第一时间察觉。”
“二是争夺民心根基。九幽教并非真神,他们靠的是欺诈与恐吓。他们利用符水、瘟疫,我们用实利和正道争取。要让百姓明白,能真正救他们的不是邪神,而是王法和秩序。”
“三是引蛇出洞。他们想拖,我们偏要制造他们不能拖的危机。逼他们在我们选定的时间、地点,不得不提前行动。”
我顿了顿,低声道:“比如那个赵举。既然他是我‘安插’在联盟的棋子,不如就跟他把这盘棋下明白,利用好这个点!”
李文博捻着胡须,缓缓摇头:“思路尚可,但还不够。你越是高举大棒打压,在不明真相的百姓眼中,或许反而越会心生反感,觉得你镇武司咄咄逼人。治标不治本,终是徒劳。反而会打草惊蛇,让那真正的祸首愈发警惕。”
“还不够?”我眉头再次皱起,心中有些不服,自觉考虑已算周全。
“请先生指教,何处不够?”
李文博不再绕圈子,一针见血道:“因为你还未找到它的七寸!打蛇,要打七寸!”
他缓缓道:“九幽教在蜀州肆虐多年,你可知其真正的‘七寸’,在哪里?”
李文博没有明说,但那深邃的目光,已经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直指一个我隐约感知却不愿、也不敢轻易触碰的答案。
蜀王!
九幽教与不死宗、血刀门那些纯粹的江湖邪派不同。
信徒太广,产业太多,盘根错节,早已与蜀州的地面秩序深深捆绑。
若按名单彻查,牵连太广,势必动摇整个蜀州的稳定,牵连无数百姓。
唯有从根本上动手,直指其最大的庇护伞——蜀王!
一个藩王,皇帝的堂兄,在蜀地素有贤名……
一旦处理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我也终于明白了秦权那句“寒蝉”的深意,以及柳如弦为何要潜伏两年。
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恐怕都是这位蜀王!
秦权是要借我的手,去动这颗参天大树。
这不知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他秦权的私人谋划?
但无疑,我已深陷其中。
我拱手郑重道谢:“晚辈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看来需双管齐下,明面上继续清剿施压,暗地里,则要设法逼他们,或者说逼他们背后的人,不得不动!”
李文博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只是仿佛不经意地提了一句:
“下月十五,青城山下的致远学宫,会有一场辩论,题目是‘王法与藩禁’。你若得空,不妨来听听。”
“晚辈尽量抽空前往。”我知道这绝非普通的邀请。
……
告辞离开李府,回到镇武司。
我立刻找来周奎,沉声下令:“去,把前面两任监正经手的所有卷宗,全部调出来!”
又补充道:“还有,上一任朱越监正在益州的履历,一并调来!”
我必须弄清楚,为何接连三任监正都会遭遇不测。
他们一定是触及了,或者即将触及到那个绝对不能碰的红线。
蜀王的利益!
这,就是我下一步需要真正面对的对象。
李文博说过,打蛇要打七寸,那么蜀王的七寸,到底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