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的歌声,似乎都是从丹田中传出。
应和在一处,初时低沉,却直入人心,渲染出一副悲怆的氛围。
而负责联系沟通的官员看着眼前景象,人人脸色悄然发生了变化。
有人忙不迭的拦在前面:“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献捷仪注,什么时候有这个了?”
这些白袍将士止步,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端端正正的捧着灵位,抬首向天。
刘胜轻轻策马而前, 一名随行小将扬声叱喝:“尔等懂得什么?上古之时,大将班师归国,俱是阵亡英灵居前,功 勋卓着者得配享!”
几个内史衙门的小吏吓得浑身发抖,却谨守职责,死撑着不退。
刘胜已经翻身下马,走到他们近前,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
突然一把抓住当先那人衣领,扯着他望向那一片灵位,沉声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北击匈奴,抛尸在草原的无数英灵,他们回来了!他们随着凯旋之师回来了!”
“他们要在皇帝面前,禀报他们的忠勇,他们要看看他们用生命卫护的国都,他们用生命卫护的大汉百姓!”
“这些英灵,你就敢挡在他们身前,让他们忠魂,不能见皇帝最后一面么?”
“你就敢挡在他们身前,让他们的忠魂,不能最后看一眼这大汉的大好河山,这大汉的万千百姓?”
那小吏被扯着抬头,周遭数百将士,齐刷刷的将满是愤懑的目光投射过来,聚集在他脸上。
最让他丧胆的还不是如此。而是那数百上千灵牌,每一块灵位上的文字。
在这一刻仿佛都涌入他的视线当中,直冲入他的心底!
“故汉五大夫,白马营屯长赵忠之位。”
“故汉公大夫,勇骑营军侯李忠之位。”
“故汉左庶长,破奴营校尉夏破奴之位。”
“故汉 … … ”
“ …… ”
灵位之上,仿佛就有无数忠魂,正张目看向这长安小吏。
他们也不出声,就是穿着带血的盔甲,持着折断的兵刃。
随着头顶飞舞的白色旗(bdeh)幡,静静的,静静的看着这长安官吏。
这一刻,这些长安小吏终于崩溃了,带着哭腔道:“诸位请吧,小的又岂敢阻拦这些大汉忠魂得拜天阙。”
随后,这些小吏恭恭敬敬的避道。
在这样的大军面前,在这无数灵位面前,大礼下拜,匍匐在道左。
上万健儿的歌声,这个时候渐渐清晰起来,回荡在这黄钟大吕之声当中。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这歌声比起当今常见的曲调略有不同。
没有小令词曲的一咏三叹,那么多修饰音。
哪怕是词曲雄浑豪放,也没有最后的那一声拖腔。
比起中正平和的雅乐,却多了一些直抒胸臆之声。
每一名军中士卒,此刻似乎都是用他们的全部感受在唱出这首经刘胜略微修改了曲调的歌曲。
在歌声中,白袍大军隆隆向前,直入长安。
长安城围观献捷仪式的百姓,在破匈、破奴两营去后,已经渐渐有人散开去。
尤其是东门外面附廓街道两侧的百姓们,久久未曾看见有什么后续的动作,都大声笑谈着,准备次第离开。 游侠们还觉得热闹不够也似,追着那些有美娇娘的人群。
不住用眉眼挑逗,砸花掷果的闹出许多花样。
在东门外面人群里面站着看的那些小娘,哪又是省油的灯了。
不少是西市各种店铺里面的活市招牌,个个见惯场面,能言善道。
当下就纷纷娇笑着骂了回去,用词粗俗一点的,不比那些男人差多少。
周遭人听得得趣,都是一阵阵的哄笑。
还有些人本来就打算在东门外看完献捷班师大军,就趁着风和日丽,外出踏青。
这个时候也纷纷上了车马,议论着刚才景象,准备离去。
只有些人看着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和内史衙门中人不动,料理还有后续,站在那里还未曾走。
那些挑篮提担做点小生意的商贩,趁着人群还未曾散完,加倍卖力的吆喝起来,想将手里最后一点存货出清。 这几支汉家军队行进虽甚是好看,但是距离普通百姓的生活还是有些遥远。
看过热闹了也就完了,生活依旧得继续。
战争到底是什么,大汉军队这几十年内镇诸藩,外御匈奴。
死节的那些将士们到底为的是什么,他们并不了解。
此时,汉民族,汉文化也才刚刚生根发芽。
对于底层的平民来说,从军只是为了博得富贵的一种途径,仅此而已。
什么国家荣辱,什么天下大事,这些都是那位权贵们应该思考的事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大营的号角声响起,接着就是黄钟大吕之声。
然后就是无数男儿的喉咙,同时在轻轻唱动一首悲凉的歌赋。
这歌声渐渐高昂起来,几百年前三闾大夫屈原的绝唱。
就这样在突然间,渗入了每个长安百姓的心底。
这不是在勾栏酒肆,佩剑书生自命风流的低吟浅唱。
也不是明眸善睐的歌女巧笑嫣然的拨动琴弦博君子一笑。
而是上万万百战余生的大汉健儿。
带着朔漠的风雪,携着关外的寒风。
一身血迹,剑甲俱残。
在汉家土地边疆的每个地方,和袍泽们一起望着头顶阴霾的天空。
从秦至汉, 一直唱到今日的心声!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史书斑斑的血泪之间,到底记载了他们多少?
有没有记下大秦蒙恬三十万人将匈奴追亡逐北?
有没有记下李陵在绝境当中无奈的长叹?
有没有记下霍去病麾下那些直入绝域万里关中良家健儿?
有没有记下唐时吐蕃境内积石山前几万忠魂?
有没有记下唐时数万十余万汉家子弟在河西的苦守,直到敌人将他们最后淹没? 有没有记下高粱河,好水川,雁门关前,每个不能归乡子弟的名姓?
别人或许会忘记,刘胜不会。
他就是要让大汉,从此刻开始记住这些为了华夏故土魂断他乡的烈士。
听到那号角和钟鼓齐鸣的声音。
东门外的数万百姓,停下脚步,愕然回首。
就看见在视线当中,出现一片白色的旗幡。
在旗幡之下,是一名名身穿白袍的将士。
这些军将士卒,没有先前白马营那般衣甲闪亮。
也没有勇骑营那般的志气昂扬。
更不像破匈和破奴两营那般充满着草原上的异国他乡之气。
可这些手捧着灵位和素缟的白袍将士们齐唱的悲怆曲调, 一下子就击中了现场所有人内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 这些将士也都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甲胄头盔细细打磨了。
但是敌人的箭矢兵戈留在上面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每人身上的战袍已经缝补过了,却仍浸润着连场血战留下的血痕。
这些白袍将士,人人挺的腰背笔直。
队列也远比前面的军队整齐,抬脚落下,都是同声。
这种整齐的节奏, 一下让东门外本来热闹的场面渐渐就安静下来。
天地之间响动的只有那每一步只有一个声音的脚步声。
这些白袍将士,双手捧着的都是一块块墨迹犹新的灵位。
层层叠叠,仿佛没有尽头也似。
每一块灵位,上面似乎都有一个忠魂追随。
睁大眼睛,望向这座长安城,望向他们哪怕在千里万里之外,仍为之厮杀的大汉帝国的根本所在。
东门外,突然就变得鸦雀无声。
每个看到这一幕的百姓,下意识的就摸摸自己手脸,整整自己衣襟,然后俯首为礼。
这种浩大的场面。
这片白色的素缟。
这上万人整齐划一的行动。
这回荡四下的歌声。
仿佛就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让所有人只能向这支军队垂首致敬。 而东门内,此刻仍然是热闹如潮。
和门外安静下来的景象,仿佛成了两个世界。
守在道路两旁的长安禁军士卒,也全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景象。 一个个情不自禁的就已经站得笔直。
小吏们忘记了喝骂。
现场也用不着他们再声嘶力竭的喝骂着维持秩序。
周遭的百姓们一个个扶正头顶小帽,同样的垂首行礼。
衣冠似雪,无数英灵在前。
这才是真正的百战归来雄师献捷的场面!
而作为这支大军的统帅刘胜则骑马位于阵中。
渐渐长开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坚毅之色。
他必将带领大汉走向新的辉煌。
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那支手捧着灵位的白袍大军上的时候。
一个约莫五百人左右的方阵从营门走了出来。
这座步兵方阵比起前头的骑兵,更是整齐了十倍, 横看竖看斜着看,都是一条直线。
这支部队就是刘胜的贴身禁卫,他们此时展露出来的就是后世天朝闻名世界的正步。 他们腋下夹着长矛,并没有其他兵刃。。
一手扶持长矛,纹丝不动。
另一只手随着脚步,摇摆出与四周高低如一的幅度。
每一次抬腿,都如一道整齐的波浪掀起,另一道整齐的波浪又~紧接跟上。
除了前方传来的歌声,就只能听见整齐-的脚步声。
这种步伐,仿佛有一种催眠的效果。
看得每个身在其境的长安百姓都目眩神驰。